夜色如墨,浸染着九重天阙。白日的喧嚣与威仪尽数收敛,只余下宫檐殿角在清冷月辉下勾勒出的沉默剪影,以及巡夜侍卫规律而轻缓的脚步声,更添几分幽深寂寥。
然而,总有些地方,是连月光与规矩都难以彻底束缚的。
比如,璇玑殿某一处偏僻的、可俯瞰大片莲池的露台。此处视野极佳,夜风也带着水汽的清凉,本是静心赏景的好去处。只是此刻,露台边缘的汉白玉栏杆上,却斜倚着一个与这静谧夜色颇有些格格不入的身影。
……
卿九渊。
他并未穿着常服,只是一身玄色暗纹的常服,墨发未冠,仅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着。他手中并未执酒,也未捧书,只是那样静静站着,眺望着远处沉在黑暗里的连绵殿宇,月光落在他侧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轮廓,使得他平日略显疏离的眉眼,此刻更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孤高与……一丝若有若无的沉郁。他仿佛融入了这夜色,又仿佛本身就是这夜色中最浓重、最清冷的一笔。
“看来,你真的很爱玄色嘛!总是见你穿着这颜色的衣服,都没见过你穿过几次其他的颜色!”
就在这时,一阵极轻巧的、几乎与风声融为一体的落地声从他身后传来。
紧接着,一个带着几分戏谑、清亮如玉石相击的声音响起:
“你又在煞风景呢?”
卿九渊并未回头,似乎早已料到她的到来,只是那原本微抿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了一抹极淡的弧度。他依旧望着远方,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你来了。”
凤筱几步跳到他身边,学着他的样子,毫不客气地靠在了栏杆上。月光毫无保留地洒在她身上,映照出她惊人的容貌——一双天生含情的赤色桃花眼,眼尾微挑,流转间自带三分风流七分不羁;如瀑的长发并非纯色,而是挑染着醒目的红与黑,交织出一种妖异又张扬的美感;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她发顶那对毛茸茸的、时不时还会因主人心情而轻轻抖动一下的白色狐狸耳朵,为她平添了几分野性的俏皮与灵动。
她歪着头,赤瞳在月光下闪烁着狡黠的光,嘿嘿一笑:“嘿嘿!可不是来了嘛,不然谁来看你在这儿对月伤怀,装深沉?”
卿九渊这才侧过头,目光落在她那双不安分的狐狸耳朵上,又滑到她熠熠生辉的赤瞳,淡淡道:“并非伤怀,只是静处。”
“得了吧,”凤筱摆摆手,显然不信他这套说辞,她忽然想起什么,赤瞳中兴趣盎然,“喂,卿九渊,问你个事。”
“说。”
“你小时候抓周,抓的什么?”她问得突兀,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满是好奇。她自己是穿越而来,自带成年灵魂,压根没经历过这种凡俗孩童的仪式,对这些倒是颇有兴致。
卿九渊似乎没料到她会问这个,微微怔了一下。
凤筱见他没立刻回答,撇了撇嘴,带着点自嘲又无所谓的语气道:“我可没有抓过周,真是不及时啊!”她穿越来时,这身体早已过了婴孩时期,这些象征着未来寄托的古老仪式,与她无缘。
系统,你是真的不靠谱啊!
小纤摆了摆手:“错过了抓周时间段,怪我咯?”
就怪你!
……
听到她的话,卿九渊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随即,他唇角那抹弧度加深了些许,竟难得地带上了一丝促狭的意味,轻声反问:“猜猜我抓的是什么?”
凤筱看着他脸上那点罕见的、近乎“恶劣”的笑意,顿时一脸黑线,想也不想就拒绝:“不要!”她才不要猜,看他那表情,肯定不是什么正经东西。
卿九渊见她这反应,低低地轻笑出声,那笑声在夜风中荡开,带着一种说不清的磁性:“没抓过周,就生气啦?”
“谁生气了!”凤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立刻反驳,赤瞳瞪圆,连带着头顶的狐狸耳朵都警惕地竖了起来,“那种小孩子家的玩意儿,我才不稀罕!”
“是吗?”卿九渊尾音微扬,带着明显的怀疑,他转过身,正面看着她,月光在他深邃的眸中沉淀下细碎的光点,“那要是让你抓一次周,你会抓什么呢?”
他问得随意,目光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专注,仿佛真的想透过这个问题,窥探她内心深处的某些真实。
凤筱被他问得一噎,随即赤瞳一转,那股子桀骜不驯的劲儿又上来了。她扬起下巴,语气笃定又带着几分挑衅:“我肯定会抓一个让你意想不到的东西!并且绝对不会像他们一样,只会抓剑、抓笔抓什么之类的!”她口中的“他们”,显然是指那些按部就班、毫无新意的寻常人。
“哦?”卿九渊挑眉,似乎真的被勾起了兴趣,“那是什么?”
凤筱看着他专注等待答案的模样,忽然起了玩心。她凑近一步,赤色的桃花眼里漾起层层涟漪,那对白色的狐狸耳朵也配合地轻轻抖动,脸上露出了一个混合着狡黠、认真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温柔的笑容,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如果真的让我去抓周,那我希望……我抓住的,是你的衣角!”
话音落下,夜风似乎都停滞了一瞬。
露台上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卿九渊显然完全没料到会是这样一个答案。他预想过无数种可能,或许是某种罕见的天材地宝,或许是某种强大的神器,甚至可能是些离经叛道、惊世骇俗的物件……却唯独没想到,会是这样简单、这样……直击人心的一句话。
抓住……他的衣角?
……
不是象征着力量与征伐的剑,不是代表着智慧与权柄的笔,不是预示富贵荣华的元宝,也不是指向星辰大海的罗盘……仅仅是他的一片衣角。
这比任何惊天动地的誓言,都更让他心神震动。
他看着她。月光下,她笑得像只偷吃了蜜糖的小狐狸,赤瞳中光芒璀璨,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仿佛在说“看吧,果然意想不到吧”。那笑容纯粹而耀眼,瞬间驱散了他周身萦绕的沉郁之气,也……悄然拨动了他心底最深的那根弦。
他久久没有言语,只是深深地看着她,那目光复杂得如同蕴藏了万语千言,最终,却只是化作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和眼底那再也无法掩饰的、如同冰雪初融般的暖意。
凤筱见他只是看着自己不说话,还以为他被自己的“惊世骇俗”给震住了,更加得意,伸出带着尖尖指甲的手指,虚虚地勾了勾他玄色常服的袖摆,笑嘻嘻地问:“怎么样?是不是比你抓的那些剑啊笔啊的有趣多了?”
卿九渊终于回过神来,他抬起手,并未去拂开她作乱的手指,而是极轻、极快地,用指尖在那毛茸茸的白色狐狸耳朵尖上轻轻碰了一下。
那触感,比他想象中还要柔软。
凤筱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耳朵一痒,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赤瞳里闪过一丝讶异,随即不满地打了一拳:“干嘛!?”
卿九渊却已收回了手,重新将目光投向远方沉沉的夜色,只是那唇角扬起的弧度,再也未曾落下。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纵容与温柔,轻轻说道:
“嗯,是很有趣。”
“而且……很好。”
夜风再起,吹动莲叶沙沙作响,也吹拂着少女红黑挑染的发丝与洁白的狐耳。她看着他线条优美的侧影,听着他那声低沉的“很好”,不知为何,心中那点因捉弄成功而带来的得意,渐渐化作了一种暖融融的、如同被月光浸泡过的满足感。
……
露台之上,少年静立,少女巧笑,月色无边。那未曾宣之于口的羁绊,便在这看似玩笑的话语与轻柔的触碰间,悄然滋长,深植于这九重天阙的夜色深处,比星辰更恒久,比誓言更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