限流阀装上后的第一个月,寨子里怨声载道。
最明显的是效率下降。以前通过地脉网络,一个念头就能传遍十五个世界,现在得走流程、填表格、等审批。上个月森之民闹虫灾,等申请到晨曦界的生长加速支援,虫都繁衍三代了。
“这破网不如不用。”有树人战士抱怨。
连阿香嫂的茶馆生意都差了。“客人们说,”她擦着桌子叹气,“现在喝茶跟喝水似的,没那个‘味儿’了。”
我知道她说的“味儿”是什么——是地脉网络那种浑然一体的连接感。加了限流阀,就像给美酒兑了水,喝起来不对劲。
医疗站的压力倒是小了。地脉依赖症新病例降到每周不到五个,重症的基本没有。但来看“连接不畅综合症”的人多了——症状是烦躁、失眠、工作效率低下。
“你们这是戒断反应还没完全过去。”我开了些安神草药。
但情况在第二个月出现了转机。
那天我正在整理病例,小火突然抖了抖叶子,不是警报,更像是...打了个哈欠?
十五棵树同时有了反应。它们的光芒节奏变了,从平稳的脉动变成了某种更丰富的韵律——有快有慢,有强有弱,像在演奏什么。
陈远最先反应过来:“它们在...适应新节奏?”
我们跑到水晶树下观察。确实,地脉网络的能量流动虽然被限流阀限制了总量,但流动方式变得更加复杂精妙。就像河道变窄了,水流反而学会了绕石、回流、形成漩涡。
“这是自我优化。”光织长老眼睛发亮,“网络在有限条件下寻找最优解。”
接下来的几周,变化越来越多。
首先是通讯效率回升了。不是靠增加流量,而是靠优化路径。地脉网络现在会自动选择最短、最稳定的传递路线,还能根据信息紧急程度自动调整优先级。
虫灾预警?最高优先级,三秒直达。茶话会通知?普通级,慢慢传。
然后是能量利用率的提升。限流阀逼着网络学会“精打细算”。以前一股脑传输的能量,现在会分流、储存、按需分配。有次金砂界设备故障需要紧急供能,地脉网络居然从其他十四个世界各抽调了一小部分,凑足了量还没影响大家正常使用。
“这智能程度...”金砂技术员都惊了,“超过我们的控制系统了。”
最有趣的是文化融合的变化。以前地脉网络畅通无阻,各世界的文化混在一起,难免有冲突。现在流量有限,反而促成了“选择性融合”——相似的文化自动靠近,差异大的保持距离但互相观察。
森之民和蘑菇人走得更近了,都喜欢生长和集体。金砂界和鸣石界成了技术搭档,一个精密一个共振。幽光界和光织者自然配对,都玩光的。
“像物以类聚。”墨文记录,“有限连接反而促进了深度理解。”
但问题还是有的。有些边缘文化开始感到被冷落。比如音乐世界和火绒界,一个玩声波一个玩火焰,跟谁都不太搭,在地脉网络里渐渐成了“孤岛”。
“不能这样,”音乐代表在联盟会议上说,“联盟的意义不就是连接差异吗?”
于是我们又加了“跨文化流量补贴”——专门拨出一部分地脉流量,用于连接差异大的世界。虽然量不多,但至少保持了联系。
日子就这样在限制与适应中继续。大家慢慢习惯了新节奏。
直到那个雨夜。
那天半夜,我被紧急通讯吵醒——不是通过地脉网络,是古老的铜铃警报。跑出去一看,寨子中央的地脉节点在剧烈闪烁,光芒忽明忽暗,像喘不过气。
“怎么回事?”阿木已经带着守卫队赶到。
金砂技术员检测后脸色苍白:“限流阀...全部过载了。有什么东西在冲击网络,流量超出设计值十倍!”
冲击来自哪里?追踪显示,源头在...所有世界同时爆发?
我们分头联系各世界。反馈让人心惊:每个世界的地脉节点都在同一时间接收到海量信息流,内容完全一样——是一段重复的求救信号。
“救救我们...被困住了...无法挣脱...”
信号用的是最原始的通用编码,但发送者未知。更诡异的是,信号里混着强烈的负面情绪:绝望、恐惧、窒息感。
地脉网络被这些情绪污染了。即使在限流阀控制下,污染还是迅速扩散。靠近节点的居民开始做噩梦,情绪低落,有的甚至出现幻觉。
“必须暂时切断网络!”我作为医疗官建议。
“可很多系统依赖地脉...”陈远犹豫。
“不断开,会有更多人受影响!”
紧急会议开了半小时。最后决定:全网络紧急停机十二小时,进行清理和维护。
停机指令发出的瞬间,寨子陷入了奇特的寂静。
不是没有声音——虫鸣、风声、人们的交谈声都在。是少了那种背景的“存在感”。就像一直在听的背景音乐突然停了,世界变得格外...单薄。
反应各不相同。轻度依赖的人只是有点不习惯,很快就适应了。中度依赖的开始焦虑,在屋里踱步。重度的那几个已经搬进疗养院的,反而表现最好——他们经历过脱敏训练。
我在医疗站待命。果然,陆续有人来看病。症状都差不多:心慌、注意力不集中、感觉“少了什么”。
“医生,”一个年轻的金砂工匠抱着头,“我脑子里那些设计灵感...全没了。平时它们会自己冒出来,现在一片空白。”
“那是地脉网络共享的集体灵感,”我解释,“不是你一个人的。现在网络停了,你得靠自己。”
他茫然地走了。我能理解他的感受——习惯了共享思维,突然要独立,确实像截肢。
阿木的训练营倒是一片欢呼。战士们说,终于能“清净地练功了”。他们在地脉网络里总是下意识配合别人的节奏,现在终于能找回自己的节奏。
最有趣的是孩子们。他们出生在地脉网络时代,从没经历过“断网”。起初有点懵,但很快找到了新玩法——真的面对面玩游戏,不是共享虚拟空间。笑声比平时还大。
十二小时的停机,前半段混乱,后半段慢慢平静。人们开始重新发现“离线”生活的乐趣:完整的隐私,不被打扰的思考,完全属于自我的时间。
“其实还不错。”傍晚茶话会上,树人长老慢慢喝着茶,“让我想起了网络建立前的日子。”
但问题还没解决。那个求救信号是什么?
停机期间,技术团队全力分析。信号源最终锁定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静默之域。
就是那个隔离两个宇宙群的缓冲带。信号不是从另一边传来的,而是从缓冲带本身发出的。
“静默之域...不是空的?”星菇观测员震惊。
复机时间到了。地脉网络重新启动时,我们做了两件事:一是升级了情绪过滤器,强度调到最大;二是向静默之域发送了询问信号。
等待回应的三天里,寨子恢复了日常,但又有些不同。
人们开始有意识地控制使用地脉网络的时间。阿香嫂的茶馆推出了“无网茶座”,生意很好。图书馆开了“静读区”,禁用一切网络连接。连联盟会议都恢复了部分线下环节——有些事,确实面对面谈更好。
第三天深夜,静默之域回信了。
只有一行字:“噪音停止时,听到了自己的哭声。”
墨文解读了很久:“意思是...静默之域本身是一个‘存在’。平时被各世界的‘噪音’掩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这次我们停机十二小时,‘噪音’暂停,它才被发现。”
“那求救信号?”
“是它的‘不适感’。我们的地脉网络,还有之前的各种连接,对它来说都是负担。它在呼痛。”
这解释让人沉默。我们一直以为静默之域是个无生命的隔离带,没想到它自己就是个生命体。
联盟再次召开会议。这次议题是:如何在连接世界的同时,不伤害其他存在?
讨论很艰难。连接是我们的生存方式,但似乎总会影响到别人。
最后,火绒界的长老说了句实在话:“没有完全不影响的连接。重要的是知道自己在影响谁,影响多大,然后尽量减少伤害。”
于是《地脉使用伦理守则》出台了。核心就一条:定期停机维护,给所有可能受影响的存在喘息的时间。
现在,每月第一天是“断网日”。全天关闭非必要的地脉连接,只保留最低限度的紧急通讯。
第一个断网日,寨子出奇地安静。人们在树下读书,在溪边散步,在屋里和家人聊天。没有共享感知,没有即时通讯,只有最原始、最直接的相处。
夜深了,我坐在水晶树下——今天它很安静,只维持着最基本的生命脉动。远处,图书馆的窗户透出烛光,墨文在用最原始的方式写字。训练场上,战士们围着篝火,不用网络也能协同演练。
寨子呼吸着,缓慢而深沉。
连接依然在,但学会了暂停。
而守护的故事,正在明白:有时候,断开连接,是为了更好地连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