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武英殿。
气氛比昨日更为凝重。不仅昨日议事的几人在场,朱元璋更特意召来了几位资深的勋贵老将,如信国公汤和、永昌侯蓝玉等,以及以吴沉为首的几位阁臣。显然,皇帝要将这场战略分歧,置于更广阔的视野下进行审视裁决。
大殿中央,早已准备好一座精心制作的东南沿海沙盘,山川、城池、海岸、岛屿,乃至水流的走向,都力求逼真。兵部官员在一旁侍立,准备记录推演过程。
常胜与徐辉祖分立沙盘两侧,如同对弈的双方。常胜依旧是一身利落的常服,神色平静,目光专注地落在沙盘上,仿佛外界一切与她无关。徐辉祖则身着国公朝服,身姿挺拔,眉宇间带着惯有的沉稳与自信,也有一丝志在必得的锐气。
朱元璋高坐御座,目光在两人身上扫过,最后落在沙盘上,沉声道:“既然你二人各执一词,朕便给你们一个平台,以此沙盘为东南,推演战局。徐辉祖,你持速胜之策,为红方;常胜,你持根治之策,为蓝方。规则很简单,以三月为限(沙盘时间),看谁能更有效地平定倭乱,稳定东南。开始吧。”
“臣,遵旨!”两人同时躬身。
汤和、蓝玉等老将饶有兴致地捋着胡须,他们都想看看,这位名震天下的女国公,在陌生的东南战局中,是否还能延续北疆的神话。而吴沉等文臣,则更关注策略背后的得失与对国计民生的影响。
徐辉祖率先动手,他毫不犹豫地将代表京营精锐的红色小旗,集中插向了台州、宁波沿海的几个主要倭寇据点。“禀陛下,臣之策,在于雷霆一击!红方主力不做停留,直扑匪巢,寻求决战!”
他一边移动旗子,一边阐述:“我军精锐,装备精良,士气正盛,当以堂堂正正之师,碾压倭寇乌合之众。同时,传令周边卫所,严守要隘,防止流寇窜逃。只要在此处,”他的手指重重一点台州外侧的一处海湾,“在此处抓住其主力,一战可定乾坤!预计一月之内,陆上主要战事便可结束。”
他的部署果断迅猛,目标明确,符合传统兵法中“以镒称铢”的绝对优势原则,也符合朝廷渴望迅速看到胜利的心理。
几位老将微微颔首,显然对这种稳扎稳打、发挥己方优势的战法颇为认同。
朱元璋不置可否,目光转向常胜:“蓝方如何应对?”
常胜没有立刻调动代表自己力量的蓝色旗子。她仔细观察着沙盘,特别是那漫长的海岸线和星罗棋布的岛屿。片刻后,她才缓缓开口,声音清晰而冷静:“蓝方判断,红方主力集结猛攻,倭寇陆上主力或会选择暂避锋芒,甚至主动放弃部分据点。”
她移动几面代表倭寇的黑色小旗,显示其向内陆复杂山区或沿海其他薄弱地带流窜。“同时,其海上力量将更加活跃,利用其船速优势,绕过红方主力,袭击红方身后补给线,或转而劫掠福建、乃至南直隶其他防御空虚的海岸。”
她的话音刚落,徐辉祖便反驳道:“倭寇贪婪成性,岂会轻易放弃劫掠所得?且我军行动迅猛,其未必来得及反应!即便有小股流窜,待我剿灭主力后,回头清理即可,不影响大局。至于海上,”他略微一顿,带着一丝不以为然,“我陆师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其小船骚扰,无关痛痒。”
常胜并不与他争辩,只是继续自己的部署。她没有将蓝色旗子集中,而是分成了数股。“蓝方之策,在于水陆并进,长远布局。”
她首先将几面蓝色小旗指向沿海几个重要的水师基地。“第一步,并非陆上决战,而是立即着手整顿、加强水师。淘汰朽坏战船,补充熟悉水性的兵员,招募沿海渔民为向导,甚至征用部分坚固商船。不求其立刻能与倭寇海战,但求其能护卫近海,遮蔽航道,侦查敌情。”
接着,她将另一部分蓝色旗子布置在几处战略要地,并非直接攻击倭寇据点,而是构筑防线,保护城镇,清剿小股渗透的敌人。“陆上以稳为主,收复失地,安抚百姓,建立稳固后方。同时,派出精锐小队,化整为零,侦察倭寇海上巢穴可能的位置。”
她的部署,初看似乎缓慢而分散,没有徐辉祖那般雷霆万钧的气势。
沙盘推演在兵部官员的唱报下,模拟时间不断推进。
徐辉祖的红方主力,果然如他所料,迅速逼近台州沿海的倭寇主要聚集点。然而,沙盘裁判(由经验丰富的老将担任)根据常胜之前的预判,判定倭寇主力并未固守,而是利用对地形的熟悉,化整为零,一部分钻入浙闽交界处的群山,另一部分则乘船,在红方主力侧翼和后方不断进行骚扰袭击。
红方虽然战力强大,却如同重拳打在棉花上,捕捉不到敌军主力,反而因补给线屡遭袭击而显得有些烦躁。更要命的是,裁判判定,就在红方主力被牵制在台州一线时,一股倭寇乘船北上,袭击了防御相对薄弱的松江府(今上海一带),造成了新的恐慌和损失。
徐辉祖的眉头越皱越紧,他试图分兵追击,但沙盘地形复杂,倭寇飘忽不定,效果不佳。他的“速胜”策略,陷入了僵局,虽然占据了一些据点,但倭寇的有生力量并未被消灭,隐患仍在,且战局有被拖入长期拉锯的趋势。
而常胜的蓝方,初期看似进展缓慢。她派去整顿水师的将领回报,水师弊病丛生,整顿困难重重,短期内难以形成有效战力。朝堂上(模拟)也传来了质疑的声音,认为她劳师动众,却未见实效。
但常胜不为所动。她稳扎稳打,陆上防线逐渐巩固,被倭寇占据的城镇被一一收复,民心渐稳。同时,她派出的侦察小队发挥了关键作用,不断传回关于倭寇海上活动规律以及几个疑似巢穴岛屿的情报。
当推演时间进入第二个月(沙盘时间)时,转机开始出现。蓝方经过初步整顿的水师,虽然还不能进行大规模海战,但已经能够在一定范围内巡弋,成功拦截了几股试图登陆骚扰的小型倭寇船队,保障了后方沿海城镇的安全。更重要的是,根据侦察情报,蓝方锁定了一处位于外海、倭寇作为重要补给基地的岛屿。
常胜当机立断,不再等待水师完全成型。“集结现有可用之战船,搭载陆师精锐,及部分重型火器,由熟悉水文之将领率领,跨海奔袭,直捣黄龙!”
沙盘上,代表蓝方水陆联军的旗子,如同利箭,射向那座海外孤岛。
徐辉祖看到这一步,脸色终于变了。他想调兵回援,或者拦截,但红方主力被倭寇残部(裁判判定其仍有相当战斗力)牢牢牵制在陆上,鞭长莫及。
裁判最终判定:蓝方奇袭成功!倭寇囤积了大量劫掠物资和船只的海外巢穴被摧毁,留守倭寇被歼灭。此战虽未完全消灭所有倭寇,但斩断了其重要的补给线和退路,动摇了其根本。残余陆上倭寇闻讯,军心涣散,在蓝方水陆夹击之下,迅速溃败。东南局势,在推演进入第三个月时,已基本稳定。而且,由于常胜从一开始就注重海防建设和根基稳固,裁判判定东南沿海的防御能力得到了实质性加强,未来倭寇再犯的难度大增。
反观徐辉祖的红方,虽然初期攻势凌厉,也收复了不少失地,但始终未能给予倭寇致命打击,战事迁延,沿海各地依旧不时遭受海上袭击,民心惶惶,消耗巨大。
胜负,已分。
沙盘推演结束。
武英殿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看着沙盘上那清晰的结局。
徐辉祖怔怔地站在那里,望着沙盘上蓝方那看似分散、实则环环相扣、最终形成绝杀的局面,久久无言。他回想起自己每一步的决策,看似合理,却在常胜那更长远的布局下,显得如此短视和被动。他引以为傲的雷霆一击,就像打在了空气中,而常胜那把看似缓慢的“手术刀”,却精准地切中了敌人的要害。
他并非输在勇武,也非输在智谋的瞬间爆发,而是输在了战略眼光和格局上。她看到的,是整个东南战局的“势”,是海洋与陆地的关联,是长治久安的根本。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向对面的常胜。她依旧平静,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次寻常的推演,脸上并无得意之色。
朱元璋将一切看在眼里,他缓缓开口:“徐辉祖,你还有何话说?”
徐辉祖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对着皇帝,也对着常胜,郑重地躬身一礼,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无比清晰:“陛下,臣……输了。常国公之策,高瞻远瞩,思虑周全,非臣所能及。臣……心服口服。”
这一声“心服口服”,重若千钧。它不仅是对这次推演结果的承认,更是对常胜军事才华的彻底折服。过往的争执、分歧,在此刻似乎都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源于对强者真正认可的尊重。
常胜看着他,微微颔首还礼,并未多言。但她能感受到,徐辉祖目光中那份固执的隔阂,已经消融了大半。
朱元璋脸上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他看向常胜的目光中,欣赏与忌惮交织,但此刻,欣赏占据了上风。“既然如此,东南平乱之策,便依常胜所奏。常胜为主帅,徐辉祖为副帅,即日整军,水陆并进,平定倭乱!”
“臣等领旨!”两人齐声应道。
走出武英殿时,阳光正好。徐辉祖快走几步,与常胜并肩。
“常国公,”他开口道,语气不再带有之前的抵触,“推演之时,你如何能断定倭寇主力不会与我决战,而会选择流窜与海上骚扰?”
常胜侧头看他,阳光在她眼中映出细碎的光芒:“因其本性为寇,非是军队。劫掠求生为其目的,岂会与朝廷大军硬碰硬?扬长避短,方是其生存之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徐辉祖默然,细细品味着她的话。良久,他再次开口,这次带上了几分请教的意味:“那……整顿水师,千头万绪,该从何处着手?”
常胜脚步未停,淡淡答道:“抵达之后,首要之事,便是亲赴水寨,看清弊病根源。是船?是人?还是制度?看清了,方能下药。”
徐辉祖看着她沉静的侧脸,心中最后一点不甘也化为了乌有。他忽然觉得,与这样一位主帅并肩作战,或许并非坏事。
沙盘推演,不仅定下了平乱方略,更在无声无息间,重塑了两人之间的关系。一场真正的并肩作战,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