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墨,缓缓浸染着南京城的天空。皇城,这座由无数巨石和琉璃瓦构筑的庞大宫殿群,在渐暗的天光下显得愈发森严、肃穆,像一头匍匐的巨兽,沉默地吞噬着白日里的一切喧嚣。
乾清宫,皇帝的寝宫兼日常理政之所。此刻,宫门紧闭,将初秋的微凉与外界的一切声响隔绝在外。殿内,儿臂粗的牛油烛安静地燃烧着,跳动的火焰将两个人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随着烛火微微摇曳,如同无声的皮影戏。
朱元璋坐在宽大的御案之后。他并未穿着正式的龙袍,仅是一身玄色常服,布料普通,甚至边缘处能看到细微的磨损。岁月的刻刀在他脸上留下了深重的沟壑,鬓角已然全白,但那双眼睛,却依旧锐利得像鹰隼,开阖之间,精光四射,仿佛能穿透一切虚伪与掩饰,直抵人心最深处。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便充盈着整个大殿。
御案上,摊开着一本厚厚的册子。封皮是明黄色的绸缎,上面用工整的楷书写着三个字——《功臣录》。
太子朱标,恭敬地侍立在御案一侧。他面容清癯,气质温文,眉宇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疲惫与忧虑,与他父亲那刚猛无俦的气势形成了鲜明对比。他穿着杏黄色的龙纹袍服,双手微垂,目光落在《功臣录》那泛黄的纸页上,眼神复杂。
殿内静得可怕,只有蜡烛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朱元璋粗粝的手指划过纸页的沙沙声。
“标儿,”朱元璋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像是两块磨石在相互磋磨,“你看看这上面的人。徐达,常遇春,李文忠,邓愈,汤和……”他念出一个又一个曾经闪耀在帝国星空下的名字,每一个名字,都代表着一场浴血奋战的胜利,一段可歌可泣的传奇。
“他们跟着咱,从濠州走到应天,从江南打到漠北,尸山血海里滚出来,才有了咱大明今日的江山。”朱元璋的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但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朱标微微躬身:“是,父皇。诸位叔伯皆是开国元勋,功在社稷,儿臣不敢或忘。”
“功在社稷……”朱元璋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嘴角似乎扯动了一下,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弧度,像是冷笑,又像是自嘲。他的手指停在了一页上,那上面赫然写着“开平王常遇春”的字样,旁边还有用小字标注的其子“郑国公常茂”。
“功高,未必是福啊。”朱元璋抬起眼,目光如电,射向朱标,“天德(徐达)走得早,是他的福气。伯仁(常遇春)更是没享几天福,把难题都留给了咱。”
朱标心头一紧。他知道,父皇口中的“难题”,指的正是这些功臣之后,尤其是那些继承了父辈爵位、手握兵权,却又年轻气盛、未必全然驯服的二代勋贵们。
“常遇春,”朱元璋的手指在“常遇春”三个字上轻轻敲击着,仿佛在叩问一段尘封的往事,“他是个纯粹的军人,打仗,是一把好手,古今罕见。脑子里没那么多弯弯绕绕,认准了咱,就一条道跟着走到黑。这点,咱念他的好。”
他的话音顿了顿,眼神飘向殿外沉沉的夜色,似乎穿透了时空,回到了那金戈铁马的岁月。
“还记得当年采石矶大战,元军水师横亘江面,气焰嚣张。咱们几次进攻都受挫,士气低落。是常遇春,他驾着一叶小舟,单枪匹马,直冲敌舰!元兵用长戈刺他,他闪身避开,一把抓住戈杆,借力就跳上了敌船!大喝一声,如同霹雳,左冲右突,瞬间砍倒数人,如入无人之境!咱们大军趁势掩杀,这才一举攻下采石矶,打开了通往集庆(南京)的门户!”
朱元璋的语气难得地带上了一丝激荡,那是一场奠定基业的关键战役,常遇春的勇武,在其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那一战之后,咱亲手在他的战袍上题了‘功超群将,智迈雄师’八个字!”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回归了之前的平静,甚至更冷,“可标儿,你要知道,为将者,勇猛无匹是好事。但为人臣者,若只剩下勇猛,或者其后代只知倚仗父辈的勇猛,那便是取祸之道。”
朱标感到一股寒意沿着脊椎爬升。他明白,父皇并非在单纯地追忆往昔荣光,而是在为接下来的话做铺垫。
果然,朱元璋的目光重新落回《功臣录》,手指从“常遇春”移到了“常茂”的名字上。
“常茂这孩子,像他爹,勇武过人,是块打仗的材料。”朱元璋的语气听不出褒贬,“但他只学了他爹的形,未得其神,更缺了他爹那份对咱的……纯粹。”他顿了顿,选了一个词,“他心思浅,易冲动,身边再围着一群同样不知天高地厚的勋贵子弟,今日饮酒滋事,明日口出狂言。长此以往,恐非国家之福。”
朱标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恳切:“父皇,常茂年轻气盛,或有行事不周之处,但其心性耿直,对朝廷忠心耿耿。且开平王早逝,常家……”
“咱知道你想说什么!”朱元璋打断了他,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咱念着伯仁的功劳,所以才一再容忍!蓝玉案后,咱杀了那么多人,为何独独他常茂还能安稳地做着他的郑国公?不就是因为他是常遇春的儿子吗?!”
他的胸膛微微起伏,显然情绪有些激动。烛光下,他脸上的皱纹显得愈发深刻,如同刀劈斧凿。
“可是标儿,你要记住!咱是大明的皇帝!这天下,是朱家的天下!咱不能把江山社稷的安危,寄托在某个臣子的‘忠心’上,更不能寄托在他们后代永远‘懂事’上!咱要的,是万无一失!”
朱元璋站起身,在御案后来回踱步。玄色的袍角带起微弱的风,吹得近处的烛火一阵明灭。
“你看看他们!”他猛地抬手,指向那本《功臣录》,语气中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与冰冷的决绝,“他们的父辈,跟咱是兄弟,是战友,可以托付性命!可他们的儿子呢?孙子呢?跟咱老朱家还有那份情谊吗?他们生来就是国公、侯爵,锦衣玉食,高高在上!他们只知道自己是功臣之后,可还记得这功,是谁给的?这富贵,是谁许的?!”
“他们聚在一起,互通姻亲,盘根错节!今日他家的儿子娶了你家的女儿,明日他家的部将调到了你的麾下!他们私下里议论朝政,非议咱的决定!他们以为咱老了,耳朵聋了,眼睛瞎了!”朱元璋的声音如同寒冰,字字诛心,“咱还没死呢!这大明,还是咱朱元璋说了算!”
朱标深深地低下头,不敢直视父亲那喷薄着怒火与猜忌的目光。他知道,父皇这番话,并非仅仅针对常茂,而是针对所有活着的、可能对皇权构成潜在威胁的功臣集团。蓝玉案的余波尚未完全平息,恐惧和猜疑的种子,早已在洪武皇帝的心中生根发芽,枝繁叶茂。
殿内再次陷入死寂,只有朱元璋沉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过了许久,朱元璋似乎平复了情绪,他重新坐回御案后,恢复了那种深不可测的平静。他拿起御笔,在一张空白的宣纸上停顿了片刻。
“常茂……”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像是在权衡,又像是在宣判。
朱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不知道父皇下一刻写下的,会是申饬、是削爵,还是更可怕的结局。
然而,朱元璋的笔尖最终没有落在纸上。他放下笔,对侍立在殿角阴影里的一个老太监招了招手。那太监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趋步上前,躬身听令。
“传旨,”朱元璋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之音,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中,“郑国公常茂,年少位尊,宜加砥砺。着其明日赴京营,协理右军都督府日常军务,无旨不得擅离。另,赐宫中新贡的秋露白一坛,给郑国公府送去,就说……朕念及开平王之功,望其子克绍箕裘,勿负朕望。”
老太监尖细地应了一声:“奴婢遵旨。”随即躬身退下,身影迅速消失在殿外的黑暗中。
朱标愣住了。这道旨意,看似恩赏(赐酒),实则蕴含着极强的约束和监视意味。“协理军务”是个虚职,“无旨不得擅离”更是近乎软禁。父皇这是……要先圈起来,再观后效?还是另有深意?
朱元璋没有看儿子疑惑的表情,他重新将目光投向那本厚重的《功臣录》,手指无意识地在“常遇春”的名字上摩挲着,眼神幽深,仿佛在透过这个名字,看着那些已然逝去的、以及尚且活着的、所有让他无法安枕的“功臣”们。
殿内的烛火,再次不安地跳动了一下。
“标儿,”他淡淡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你说,这世上,最难测的是什么?”
朱标沉吟片刻,谨慎地回答:“回父皇,是人心。”
朱元璋缓缓摇了摇头,嘴角那丝难以捉摸的弧度再次浮现。
“不,是帝心。”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道冰冷的霹雳,炸响在朱标的耳畔,让他遍体生寒。
乾清宫外,夜风渐起,吹动着宫殿檐角的风铃,发出清脆而又孤寂的叮当声,散入无边无际的、沉沉的夜幕之中。
那道看似温和,实则暗藏机锋的旨意,此刻已如同离弦之箭,携带着帝王的意志与猜疑,射向了那座尚不知风暴将至的郑国公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