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莽那顿结结实实的一百军棍,如同北疆冬日里最猛烈的朔风,席卷了整个朔方边军。棍棒不仅打在了赵莽的血肉之躯上,更打碎了军中长久以来积存的某些侥幸、散漫与骄横。全军上下,从将领到士卒,都清晰地认识到,这位新来的女帅,手握的不仅是陛下的虎符,更有不容置疑的铁腕与足以折服悍卒的实力。敬畏,如同冰层,迅速覆盖了表面。
然而,常胜深知,仅靠敬畏统军,如同在冰面上行走,看似坚固,实则暗藏裂痕,一旦遭遇暖流或重压,便有崩塌之虞。真正的柱石,需深植于人心这片土壤。在挥下“杀威棒”之后,她必须立刻展现出“菩萨心肠”,让将士们明白,她的严苛是为了让他们在战场上活下去,她的律法之下,亦有着对生命的尊重与呵护。
于是,在赵莽被抬往伤兵营(尽管被革职编入敢死营,常胜依旧下令给予其必要的医治)、全军仍沉浸在昨日校场那场惊心动魄的赌斗余波中时,常胜新一轮的行动,已悄然开始。这一次,她没有擂鼓聚将,没有校场点兵,而是选择了在黎明前最寒冷的时分,仅带着王队长和几名贴身侍卫,悄无声息地走进了普通士卒居住的营区。
\\\\
第一站,是位于城墙根下,条件最为艰苦的辅兵营。这里居住的多是负责搬运、修缮、饲养等杂役的士卒,地位低下,待遇也最差。营房比常胜之前看到的战兵营更加破败,几乎是半地穴式的窝棚,用以抵御寒风。尚未走近,一股混合着牲畜粪便、霉烂草料和人体污浊的气味便扑面而来。
常胜示意侍卫留在外面,自己与王队长弯腰走进低矮的窝棚入口。棚内昏暗,只有一盏如豆的油灯摇曳着微弱的光芒。几十名辅兵挤在铺着潮湿发霉稻草的通铺上,相互依偎着取暖。呼出的白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霜雾,挂在他们的眉毛、胡须和破旧的毡帽边缘。鼾声、磨牙声、以及因寒冷而不时发出的哆嗦声交织在一起。
常胜的目光缓缓扫过,注意到靠近门口的几个辅兵,蜷缩得像虾米一样,身上盖着的与其说是被子,不如说是几块破烂不堪、沾满油污的布片,根本无法抵御严寒。一个年纪不过十五六岁的小辅兵,脸色青紫,嘴唇干裂,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呻吟着,显然已染风寒。
她蹲下身,伸手探了探那小辅兵的额头,触手一片滚烫。又轻轻掀开他“盖”着的破布,发现他脚上那双露着脚趾的破鞋早已被雪水浸透,冻得像两块冰坨,双脚肿胀发紫,已有严重冻伤的迹象。
常胜的眉头紧紧蹙起,眼中闪过一丝痛色。她站起身,对王队长低声道:“记下,此营房需优先更换干燥稻草,增发御寒衣物,至少每人一床能裹身的厚毡。那个生病的孩子,立刻让人抬去伤兵营,交给李医官,就说是我说的,务必用心诊治。”
“是,将军。”王队长低声应道,心中亦是一凛。他原以为将军立威之后,会专注于军机大事,没想到她会如此细致地深入到最底层的辅兵营房来体察疾苦。
他们的动静惊醒了几名浅睡的辅兵。当这些地位卑微的士卒揉着惺忪睡眼,看清站在他们窝棚里的,竟然是昨日校场上那位如同神只(或煞神)般的女元帅时,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慌慌张张地就要爬起来行礼。
“不必多礼,躺着。”常胜抬手虚按,声音放缓,“天寒地冻,好生保暖。”她指了指那个生病的小辅兵,“他已病得不轻,需立刻医治。你们之中,若有身体不适,或衣物不足以御寒者,稍后可向你们的队正禀报,汇总后报至中军。本将军会设法解决。”
她的语气平和,没有半分昨日校场上的杀伐之气,更像是一位关心子嗣的长者。几名辅兵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她,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位连赵莽那样的悍将都说打就打、说革职就革职的大将军,竟然会在黎明前来到他们这肮脏不堪的窝棚里,关心他们是否寒冷,是否生病?
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开始在冰冷窝棚里悄然弥漫,比那微弱的油灯更加温暖人心。
\\\\
离开辅兵营,天色微明。常胜又接连巡视了几个战兵营房,情况比辅兵营稍好,但也普遍存在被服单薄、取暖困难的问题。她注意到许多士兵的手脚都有不同程度的冻疮,严重影响持握兵器和行动。
在其中一个营房,她看到几名老兵正围着一个微弱的小火盆搓手取暖,火盆里烧着的,似乎是偷偷拆下来的桌腿或门板残片。
“军中不是配发了石炭(煤炭)份额吗?”常胜问道。
一名老兵见是主将,连忙起身,局促地回答:“回将军,是……是配发了,但……但数量不足,且质量参差,好些都是无法点燃的矸石,能用的不多……孙……孙守备那边说,物资紧缺,让大家克服一下。”
又是孙守备。常胜眼中寒光一闪而逝,但没有当场发作。她点了点头,对那老兵温和地说:“此事本将军知道了。取暖之事,关乎将士体魄,亦是战力保障,我会尽快解决。”她看了看那呛人的火盆,“暂时忍耐,勿要拆毁营房物件,以免夜间更冷。”
离开营房,她对王队长吩咐:“派人去查清楚石炭采购、分发各个环节,我要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同时,以我的名义,向朔方城所有大小煤商发出通告,军方将以市价采购优质石炭,现银结算,让他们三日内报送存量与价格。若有囤积居奇、以次充好者,严惩不贷!”
“是!”王队长再次领命,心中对这位女帅行事之细、反应之快,愈发佩服。
\\\\
早膳时分,常胜来到了军营的伙房。此时正是分发早饭的时候,长长的队伍排着,士卒们捧着各自的碗,等待着那决定一天能量的食物。
常胜没有打扰排队秩序,只是站在一旁默默观察。她看到伙夫从大锅里舀出的,是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稀粥,以及少量颜色发黑、质地粗粝的杂面饼子。分到食物的士卒,大多面无表情,几口喝掉稀粥,揣起饼子,便匆匆离开,显然这点食物根本无法提供足够的热量应对严寒和即将到来的操练。
她走到大锅前,拿起木勺搅动了一下锅底的“粥”,米粒稀少,更多的是不知名的野菜和麸皮。她又拿起一个杂面饼,入手坚硬,掰开一看,里面掺杂着大量的沙子和未磨碎的谷壳。
一股怒火在她胸中升腾。这已不仅仅是克扣,这是对士卒生命的极度漠视!吃着这样的食物,如何能有力气守城?如何能挥动刀枪?
“今日负责伙食的军官是谁?”常胜的声音冷了下来。
一个胖乎乎的司务官连滚带爬地跑过来,满头大汗地行礼:“卑职……卑职在!”
“这,便是将士们守城御敌的食粮?”常胜将那块掺着沙子的饼子递到他面前。
司务官脸色煞白,噗通跪地:“将军恕罪!实在是……实在是粮饷不足,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粮饷不足?”常胜冷笑,“本将军查阅过往账目,朝廷拨付的粮饷虽有短缺,但绝不至于让全军将士以此等猪狗之食果腹!说!中间环节,克扣了多少?!”
那司务官吓得浑身发抖,眼神不由自主地往某个方向瞟了一眼,嗫嚅着不敢说话。
常胜不再逼问他,转身对全体排队等待的士卒高声道:“众将士!”
所有士卒的目光都集中过来。
“从明日起,全军伙食标准,需达到每人每日足量干饭或厚粥,配以咸菜,三日需见一次荤腥!本将军在此立誓,若再让本将发现此等不堪入口之食,负责伙食官员,无论牵涉何人,一律军法从事,绝不姑息!”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扫过那司务官和周围几个伙头军:“今日之食,全部倒掉!本将军已命人持我手令,开启军中应急储备粮,重新造饭!要让所有弟兄,吃上一顿热乎、顶饱的早饭!”
短暂的寂静之后,队列中爆发出了一阵压抑不住的、发自内心的欢呼!虽然只是口头承诺,虽然只是改善一顿早饭,但这却是他们许久未曾感受到的、来自上层最直接的关怀!这位女帅,不仅管他们是否挨冻,更管他们是否挨饿!
常胜看着士卒们眼中重新燃起的光彩,心中稍慰。她知道,这只是开始,要彻底解决粮饷物资问题,必然要触动更深层的利益集团,尤其是那个屡次被提及的孙守备。她需要证据,需要时机。
\\\\
上午,常胜依计划来到了伤兵营。比起前两日,这里的秩序已然好了许多。抽调来的亲兵在李医官的指挥下,负责清洁、喂食、换药,虽然忙碌,但井井有条。营房内也进行了初步的清扫和通风,腐臭气味淡了不少。
李医官见到常胜,连忙迎上来,脸上带着一丝疲惫,却也多了几分生气:“将军!”
“情况如何?”常胜一边询问,一边走向伤兵区。
“回将军,按您的吩咐,重伤者优先用药,情况大多稳定下来。只是……药材依旧紧缺,尤其是金疮药和治疗冻疮的膏药,存量已不足三日。”李医官汇报着,同时引着常胜查看几名重伤员。
常胜仔细查看了几名伤兵的伤口,见处理得还算妥当,点了点头。她走到一个角落,那里躺着昨日被杖责的赵莽。他趴在那里,脸色因失血和疼痛而苍白,但眼神却不再狂躁,看到常胜过来,他挣扎着想动。
“躺着。”常胜制止了他,看了看他臀背部位敷着的草药,“李医官,他的伤势如何?”
“皮开肉绽,筋骨亦有损伤,但未伤及根本。需好生将养一段时日。”李医官答道。
赵莽闷声道:“将军……末将……给将军添麻烦了。”
常胜看着他,淡淡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这一百军棍,是罚你目无军纪。好好养伤,敢死营需要你的勇力,朔方城也需要。待你伤愈,用北元鞑子的头颅,来洗刷你的耻辱,换取你应得的军功。”
赵莽眼眶一热,虎目中含了泪,重重地“嗯”了一声,将头埋了下去。这顿军棍,似乎真的将他打醒了。
就在这时,营房外传来一阵喧哗。王队长快步走进来,在常胜耳边低语了几句。
常胜眼中精光一闪,点了点头。她转身对李医官道:“药材之事,我来解决。你只需尽心救治伤员。”又对赵莽及其他伤兵道:“好生休养。”
说完,她大步走出伤兵营。外面,几名侍卫押着一个面如土色、被捆缚着的低级军官等在那里,旁边还跟着几个面带愤慨的士卒。
“将军!”那几名士卒见到常胜,立刻跪倒在地,其中一人手中捧着一件破烂的棉衣,哭诉道,“将军为我们做主啊!小的们发现,孙守备营里的人,夜里偷偷将将军下令征调来、准备发给我们更换的皮货和棉布,运出营去,准备偷偷卖掉!被我们撞见,还想杀我们灭口!幸好王队长的人及时赶到!”
那名被捆着的军官,正是孙守备的心腹。
常胜看着那件破烂棉衣,又看了看那被擒获的军官,脸上如同覆盖了一层寒霜。
证据,来了。时机,也到了。
菩萨的低眉,已然展现。接下来,该是金刚的怒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