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尔汗退兵后的朔方城,并未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太久。鲜血需要清洗,城墙需要修补,伤员需要救治,阵亡者需要安葬。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与硝烟混合的气息,提醒着每一个人,战争并未结束,它只是短暂地喘息。
帅府议事厅内,气氛凝重。炭盆中的火苗跳跃着,映照着在座将领们神色各异的脸庞。常胜端坐主位,徐辉祖、王老将军分坐左右,其下是各营主官及负责哨探、后勤的要员。赵莽因伤未愈,但也被特许列席,坐在末位,绷着脸,眼神却格外专注。
常胜没有浪费任何时间,待众人到齐,便开门见山:“乌尔汗虽退,然其主力未损,此刻应在三十里外扎营休整,舔舐伤口。诸位以为,下一步,我军当如何?”
问题抛出,厅内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资历最老、性情也最为持重的王老将军率先开口,他捋着胡须,语气沉稳中带着忧虑:“将军,此次能击退乌尔汗,赖将军运筹帷幄,将士用命,加之徐将军后方袭扰之功,实属侥幸。然,我军亦伤亡数百,城防物资消耗颇巨。乌尔汗新败,必怀恨在心,扩廓主力亦在北方虎视。依老夫之见,当趁此胜势,加固城防,深沟高垒,储备粮秣,以逸待劳。待敌军再至,凭借坚城,与之周旋,方为上策。”
这番话代表了军中大多数保守将领的想法。据城而守,风险最小,也是边军最熟悉的战法。立刻有几名将领点头附和。
“王老将军所言极是。”一名掌管部分弓弩的姓钱的指挥佥事(因之前推行新法不力被申饬,此刻更为谨慎)接口道,“乌尔汗五千铁骑尚在,野战非我军所长。出城浪战,若有不测,则朔方危矣!还是稳守为上。”
“不错,我军新胜,正宜稳守,挫敌锐气即可。”
保守的声音占据了主流。
徐辉祖一直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座椅扶手。待到众人声音稍歇,他才缓缓抬头,看向常胜,目光锐利:“将军,固守固然稳妥。然,末将有一问:若乌尔汗围而不攻,分兵掳掠周边村镇,断我外援,困我于孤城,又如之奈何?我军存粮,可能支撑数月?届时,军心民心动摇,又当如何?”
他顿了一顿,继续道:“况且,乌尔汗新败,士气受挫,但其兵力仍优于我军。若待其与扩廓主力汇合,兵临城下,我军纵有坚城,又能坚守几时?坐守孤城,无异于坐以待毙!”
徐辉祖的话,如同冷水滴入油锅,让厅内气氛陡然一变。他点出了固守策略最大的隐患——被动挨打,将主动权拱手让人。
王老将军眉头紧锁:“徐将军所虑,不无道理。然,出城野战,风险更大!我军步卒为主,骑兵稀少,如何与北元铁骑争锋于旷野?”
“正是!乌尔汗巴不得我们出城呢!”
“野外开阔,正利于骑兵发挥,我军新阵虽利守城,于野战恐怕……”
质疑的声音再次响起,主要集中在骑兵劣势和野战风险上。
常胜静静地听着双方的争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一尊玉雕。直到争论声渐渐平息,所有目光再次聚焦于她身上时,她才缓缓开口,声音清晰而平静:
“王老将军欲稳守,乃老成持重之言。徐将军恐被动围困,亦切中要害。”她先肯定了双方的部分观点,随即话锋一转,“然,诸君可曾想过,为何我朔方新军,只能守,不能攻?”
她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大舆图前,手指点向朔方城,然后向外划出:“乌尔汗新败,士气低迷,军心不稳,此其一。其携怒而来,轻敌冒进,已遭挫败,此刻心浮气躁,急于复仇,此其二。其不知我军虚实,尤其对我新阵战法、徐将军所部动向心存忌惮,此其三。”
她的手指在朔方城与乌尔汗营地之间的区域移动:“而此地,并非一马平川。其间有丘陵、有河谷、有林地,更有数处我等预设之战场!并非所有地形,都利于大队骑兵展开冲锋!”
她目光扫过众将:“我军新成,锐气正盛,首战告捷,士气如虹!新阵操练,需实战检验,守城之战,仅见其防御之能,未见其进攻之利!缩于城中,锐气必堕!唯有主动出击,在运动中寻找战机,方能真正锤炼我军,掌握战场主动!”
“可是将军!”钱指挥忍不住再次开口,“我军骑兵不足千人,且多为轻骑,如何与乌尔汗数千铁骑抗衡?步卒结阵虽能自保,但追击无力,若被骑兵迂回分割……”
“谁告诉你,我要带所有步卒出城,与乌尔汗的骑兵进行主力决战?”常胜打断他,反问道。
众将一愣。
常胜的手指重重地点在舆图上,朔方城以北约十五里处,一个名为“饮马河”的河谷地带:“我的目标,并非乌尔汗全军!我要亲率一千精骑,并徐将军所部可机动之兵力,前出至饮马河一带!”
“饮马河?”徐辉祖眼中精光一闪,立刻明白了常胜的意图,“那里河道蜿蜒,两岸多有丘陵灌木,不利于大队骑兵展开,却利于小股部队隐蔽和突袭!将军是想……”
“不错!”常胜接过话头,语气斩钉截铁,“乌尔汗新败,急需一场胜利挽回颜面,稳定军心。他料定我军不敢出击,或只敢固守。我偏要反其道而行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她环视众人,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我率精骑前出,并非要去与乌尔汗硬碰硬!而是要像一根毒刺,扎在他眼皮底下!利用饮马河复杂地形,不断以小股骑兵袭扰其哨探、截杀其落单部队、甚至佯动诱敌!我要让他食不甘味,夜不能寐!让他搞不清楚我军的真实意图和主力所在!”
“他要围城?我便让他后方不宁!他要休整?我便让他疲于奔命!”常胜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股冲霄的豪气,“我要让乌尔汗知道,这朔方城外,并非他的猎场!我大明疆土,由不得他肆意驰骋!更要让全军将士知道,我朔方新军,不仅能守,更能攻!攻其不备,攻其必救!”
她最后看向徐辉祖:“徐将军,你部对周边地形最为熟悉,且刚经历袭扰作战,经验丰富。由你选派五百熟悉地形、善于潜伏突击的精锐步卒,携带强弓劲弩,提前秘密潜入饮马河两岸丘陵林地之中,构筑简易工事,隐蔽待命。待我骑兵诱敌或与敌纠缠之时,你部便可从侧翼、后方,以弓弩覆盖,或发起突然突击,配合骑兵,狠狠咬下乌尔汗一块肉来!”
徐辉祖霍然起身,抱拳领命,眼中燃烧着战意:“末将遵命!定让乌尔汗尝尝我朔方利箭的滋味!”
常胜的目光又转向其他将领:“其余各部,由王老将军统领,谨守城池!对外宣称本将军病重,由徐将军代理军务,迷惑敌军。若乌尔汗敢倾巢来攻,便依城固守,待我与徐将军袭扰其后!若其按兵不动,便是我等猎杀之时!”
这一番部署,思路清晰,目标明确,胆大包天却又环环相扣!不再是单纯的防守,而是攻守结合,主动将战场推向城外,利用心理和地形优势,去主动创造和捕捉战机!
厅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被常胜这大胆至极的计划震撼了。以千余骑兵,配合数百步兵,就敢去主动撩拨兵力数倍于己的北元先锋?!这需要何等的魄力与自信!
王老将军张了张嘴,想再劝说什么,但看着常胜那坚定无比的眼神,以及徐辉祖那跃跃欲试的神情,最终化作一声长叹,拱手道:“将军……既然决心已定,老夫……唯将军马首是瞻!定守好朔方城,不负重托!”
赵莽猛地一拍大腿(牵动伤口,疼得龇牙咧嘴),却兴奋地低吼道:“这才够劲!憋在城里算什么好汉!将军,让俺老赵也去吧!俺骑术还行!”
常胜看了他一眼:“你的伤未愈,留在城中,协助王老将军守城,亦是重任。”
赵莽虽有不甘,但也知道军令如山,闷声应下。
常胜最后看向众人,目光如同淬火的寒铁:“此战,旨在挫敌锐气,练我新军,掌握主动!非为歼敌多少,而在打出我朔方军的威风与气势!让北元知我厉害,不敢再小觑于我!”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传遍议事厅:“诸位,可愿随本将军,执此利剑,主动出击,饮马北疆?!”
“愿随将军!”徐辉祖率先吼道。
“愿随将军!”王老将军及众将齐声应和,声音中充满了被激发的血性与决然!
战略已定,争议止息。朔方新军这架战争机器,在常胜的意志驱动下,开始转向一个更加积极主动,也更具风险的方向。
夜幕,再次降临。但这一次,朔方城内涌动的,不再是单纯的防御意志,而是一股即将破闸而出的、锐利的进攻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