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武英殿。此间议事,比奉天殿少了几分典礼的刻板,多了几分决策的凝重。
朱元璋高踞御座,下首只寥寥数人:太子朱标、兵部尚书、中军都督府左都督,以及刚刚被紧急召入宫的常胜与徐辉祖。殿内烛火通明,映照着众人神色各异的凝重面孔,空气中弥漫着东南军报带来的焦灼与压力。
“情况便是如此。”朱元璋手指敲击着御案上那份已被反复研读的军报,声音低沉,“倭寇勾结北元残部,势大难制,东南糜烂,王承恩难堪大任。朝廷必须即刻派出得力人选,统兵平乱。你们两个,”他目光扫过常胜与徐辉祖,“是朕心中首选。常卿长于谋略,善出奇兵,北疆便是明证;徐卿沉稳持重,熟悉京营及南方部分卫所情况。朕意,由你二人一同前往,互为臂助。”
这个决定并不出乎意料。皇帝既要倚重常胜的军事才能以求速胜,又需徐辉祖作为勋贵代表进行制衡与协调,确保大军牢牢掌控在朝廷手中。
“臣,遵旨!”常胜与徐辉祖同时躬身领命。此刻,国难当头,个人恩怨与分歧皆需暂放一旁。
“好!”朱元璋点头,“兵贵神速。给你们三日时间整备,调拨京营精锐一万,并节制东南诸省兵马。至于具体方略,你二人可先行商议,拿出个章程来。”
离开武英殿时,夜色已深。两人默然无语,并排走在出宫的青石御道上。宫灯在他们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时而交错,时而分离。
“去你府上,还是我府上?”徐辉祖率先打破沉默,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有些干涩。他知道,争论无可避免,但必须在出兵前达成一致。
“镇国公府吧,舆图沙盘更为齐全。”常胜语气平静,听不出情绪。
镇国公府,白虎节堂。
巨大的东南沿海舆图已然悬挂起来,上面用不同颜色标注着倭寇侵袭的地点、被攻破的卫所、以及明军可能的集结区域。沙盘上也粗略堆砌出了海岸线与主要城池的模型。亲兵奉上茶水后便被屏退,节堂内只剩下常胜与徐辉祖两人。
烛火摇曳,映照着舆图上那片危机四伏的海岸线。
徐辉祖走到沙盘前,目光锐利,率先开口,阐述他的方略:“常国公,倭寇之患,在于其来去如风,劫掠如电。此次虽势大,但其根本仍是流寇习性,缺乏根基。我军当以雷霆万钧之势,集中京营精锐,汇合浙江、南直隶现有兵马,直扑台州、宁波匪患最炽之处。以绝对优势兵力,寻求与其主力决战,一举歼灭!只要打掉其主力,余寇自然星散。此乃‘擒贼先擒王’,速战速决之道!”
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沙盘上标出的几个倭寇据点,语气斩钉截铁,带着军人特有的果决。这是他基于传统战法和当前局势判断出的最直接、也最符合朝廷期待的策略——快刀斩乱麻,迅速稳定局势,彰显天朝兵威。
常胜没有立刻反驳。她走到舆图前,纤细的手指沿着漫长的海岸线缓缓划过,从山东到福建,目光深沉。
“徐公爷所言,速战速决,确是稳妥之策。”她先肯定了对方策略的合理性,随即话锋一转,“然,依军报所述,此次倭乱非同以往。其一,其能与北元残兵勾结,说明背后或有更高层次的协调与指挥,非是寻常海盗头目所能为。其二,其能攻破千户所,并‘据城而守’,显示出一定的攻坚与守备能力,已非纯粹流寇。其三,亦是关键——倭寇之根,在于海上。其巢穴多在海外岛屿,舟船为其双腿。我陆师纵然精锐,若不能断其归路,毁其巢穴,今日击溃其一股,明日彼等便可乘船而来,袭扰另一处。东南海岸线绵长数千里,防不胜防!我等疲于奔命,终非长久之计。”
她抬起头,看向徐辉祖,眼神清亮而坚定:“故而,我以为,平倭之策,当以‘根治’为要。不能只满足于陆上驱赶、击溃。需‘水陆并进,标本兼治’!”
“水陆并进?”徐辉祖眉头紧锁。
“不错。”常胜的手指指向舆图上的海域,“需立即整顿、加强沿海水师,令其有能力巡弋近海,封锁倭寇来袭路线,甚至搜寻其海外巢穴。同时,陆上大军稳扎稳打,清剿已登陆之敌,收复失地。待水师具备一定战力,则寻其老巢,水陆合击,犁庭扫穴,务求全歼!此外,还需在沿海要地增筑堡垒、烽堠,整顿卫所,招募土兵,建立稳固海防。如此,方能保东南长久安宁!”
她的策略,着眼于长远,格局宏大,但显然耗时更长,投入更大,也更复杂。
“荒谬!”徐辉祖断然否定,声音不由提高了几分,“常国公此策,听起来面面俱到,实则迂阔难行!整顿水师?谈何容易!东南水师积弊已久,船破兵疲,岂是旦夕之间可以整顿完毕?等你整顿好水师,倭寇早已将东南沿海搅得天翻地覆,劫掠无数钱粮人口而去!届时,你我如何向陛下交代?向东南百姓交代?”
他走到常胜面前,目光灼灼:“当务之急,是解燃眉之急!是迅速扑灭烽火,安定民心!你那个‘根治’之策,耗时费力,朝廷能否支撑暂且不论,这期间倭寇造成的损失谁承担?陛下要的是速胜!是结果!”
常胜毫不退让地迎上他的目光:“徐公爷只看到眼前烽火,却不见其下暗流汹涌!今日为求速胜,击溃其陆上主力,看似功成。可其海上根基未损,元气未伤,稍作喘息,便可卷土重来!届时,今日之苦功尽付东流,东南军民将永无宁日!这才是最大的不负责任!”
她语气转冷:“至于水师积弊,正因积弊,才需整顿!难道因为难,就不去做?北疆之战,穿越死亡沙海,难道不难?若人人都如徐公爷这般,只求‘稳妥’,只解‘燃眉’,那我大明边防,何时才能真正稳固?!”
“你!”徐辉祖被她话语中的尖锐刺到,尤其是她再次提起北疆,更让他想起沙盘推演的败绩,心头火起,“常胜!你这是强词夺理!军国大事,岂能如你般一味行险?东南非是北疆,倭寇非是北元!水战更非你所擅长!纸上谈兵,谁不会说?真要实施起来,处处掣肘,步步维艰,一旦失利,后果不堪设想!”
“并非我行险,而是欲除痼疾,必用猛药!”常胜寸步不让,“徐公爷口口声声言我纸上谈兵,却不知因地制宜、长远谋划方为真正将略!只顾眼前一击,不顾后患,与抱薪救火何异?!”
“长远谋划?等你谋划好了,东南早已生灵涂炭!”
“若不根治,东南将永无宁日,那才是真正的生灵涂炭!”
两人的争吵愈发激烈,声音在空旷的节堂内回荡。烛火因他们激动的气息而摇曳不定,将两人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扭曲、碰撞,如同他们此刻的理念。
徐辉祖面沉如水,他无法理解常胜为何如此固执,为何总要挑战既定的规则和“稳妥”的路径。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仿佛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盟友,甚至不是一个争论的对手,而是一堵坚定不移的墙。
常胜则感到一种孤独的愤怒。她看得更远,却无人理解。徐辉祖的质疑和反对,代表了朝中绝大多数人的想法——短视,功利,惧怕改变。她明明手握利刃,想要斩断病根,却被告诉只能修剪枝叶。
争论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谁也无法说服谁。
徐辉祖认为常胜的策略过于理想化,忽略了现实困境和朝廷迫切的维稳需求,风险太大。
常胜则认为徐辉祖的策略是典型的“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治标不治本,遗祸无穷。
最终,徐辉祖猛地一拍沙盘边缘,木制的框架发出沉闷的响声。“常国公!你我在此争论无益!既然各执一词,那就让事实说话!明日我便上奏陛下,陈明我方略,陈明你之‘高见’!看陛下与朝堂诸公,如何决断!”
常胜冷冷地看着他:“悉听尊便。”
徐辉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胸中翻涌的怒火,拂袖转身,大步向殿外走去。厚重的殿门被他用力拉开,又砰然合上,震得烛火一阵剧烈摇晃。
节堂内,只剩下常胜一人。
她独自站在巨大的舆图前,看着那片波澜壮阔却又危机四伏的蓝色海域与曲折海岸。徐辉祖离去时带来的冷风,让她感到一丝寒意。
她知道,这场战略分歧,不仅仅是军事理念的不同,更深层次上,是她与这个时代、与朝堂规则、甚至与身边最紧密的“盟友”之间,难以调和的矛盾。
她伸出手,轻轻抚过舆图上那片代表海洋的蓝色区域。
海风,似乎已经带着腥咸的气息,吹入了这金陵古都。
而征途,尚未开始,内部的分裂却已如此鲜明。
这一夜,镇国公府与魏国公府,注定无人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