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蜃市镜影
乌篷船行于雾中,无声无息。
西湖本不过数里宽,可这船已行了近一个时辰,仍未靠岸。沈无咎坐在船尾,左手紧攥铜铃,阿丑蜷在他怀中,赤眼警惕地扫视四周。
雾越来越浓,渐渐泛出青色。水面不再倒映星光,反而浮现出无数微小的楼阁虚影——九层、飞檐、琉璃瓦,正是蜃楼。
“这是……蜃气水域。”沈无咎低语。《寻龙手札》提过:“蜃龙吐息成界,凡人误入,或疯或死,唯鬼手可辨真路。”
老妪始终背对而立,手中灯笼微光摇曳,灯罩上的蜃楼图案竟随水波缓缓旋转。
忽然,前方雾中亮起一点灯火。
接着是第二点、第三点……千百盏灯次第亮起,连成一片浮动的街市。屋舍鳞次栉比,旗幡招展,行人往来如织,却皆无声无息,衣着跨越千年——有唐人宽袍,有民国长衫,亦有现代卫衣。
“蜃市。”老妪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如砂纸,“阴阳交界,时空裂隙所生。你在此可换物、问路、避劫,但有三戒:一不照全身镜,二不食市中食,三不答无名者问。”
船靠岸,沈无咎踏上青石码头。脚下石板温润如玉,刻满细密符文。他低头看,符文竟是流动的——随他脚步变化,似在记录他的命格轨迹。
阿丑跳下地,用鼻子嗅了嗅空气,忽然朝东边一条窄巷狂奔。
“等等!”沈无咎追去。
巷子两侧是古旧铺面,招牌斑驳:“阴契当铺”、“往生茶肆”、“龙脉罗盘专卖”。最尽头,一家小店挂着褪色布帘,上书二字:
“照心”
店内昏暗,只一盏油灯照明。柜台后坐着个白发老匠人,正用软布擦拭一面铜镜。镜面古朴,边缘雕龙,龙目处嵌着两粒绿松石——与沈无咎修复的那只铜匣如出一辙。
“客人要照哪一面?”老匠人头也不抬,声音苍老却清亮。
“什么意思?”
“此镜有三面:照过去,照未来,照……另一个你。”老匠人终于抬头,眼中竟无瞳孔,只有一片银灰,如白璃。
沈无咎心头一震:“你是谁?”
“守镜人。”老匠人将铜镜推至台前,“你既带鬼手而来,便有权照一次。免费。”
阿丑突然炸毛,急促“吱吱”叫,用身体挡住镜子。
但沈无咎已伸出手。
他知道危险,可更想知道——那个1937年与白璃合影的“沈无咎”,究竟是谁?
指尖触到镜面。
刹那间,镜中景象翻涌。
不是他的脸。
而是一个穿灰色西装、戴圆框眼镜的青年,站在1937年上海和平饭店露台。夜风拂过他额前碎发,左手藏在袖中,右手握着一枚龙鳞钥。白璃站在他身旁,轻声说:
“若失败,你会恨我吗?”
青年摇头:“我只恨自己不够快。”
镜头拉近,青年转身望向镜外——眼神、轮廓、甚至嘴角那道浅疤,都与沈无咎一模一样!
“他是……我?”沈无咎喃喃。
“不。”老匠人声音低沉,“他是‘命格原主’。你,是他的回响。”
“什么意思?”
“九冥崩裂时,时间线断裂。某些人的命格被撕成碎片,散落于不同时空。你之所以能见白璃、通鬼手、感龙脉,不是因为你是沈砚舟之后,而是因为你承载了‘他’的命格残片。”
沈无咎如遭雷击:“所以……我不是真正的寻龙使?”
“你是。”老匠人目光如炬,“命格不在血,而在心。他愿为人间断骨,你愿为龙脉折寿——你们,本就是一人。”
镜中画面再变:
青年站在蜃楼核心,将九枚龙鳞钥插入基座。白璃在身后哭喊:“不要合!那是陷阱!”
但他还是按下了最后一枚。
蜃楼崩塌,血月坠地,人间陷入永夜。
而青年的最后一句话是:“若有来世……替我守住她。”
画面消失。
沈无咎踉跄后退,冷汗涔涔。左手掌心剧痛,蜃楼印记竟渗出血丝。
“现在你知道了。”老匠人收起铜镜,“你不是在重复他的路,你是在修正它。”
阿丑跳上他肩,用温热的身体蹭他脸颊,似在安慰。
“多谢。”沈无咎深吸一口气,“敦煌怎么走?”
老匠人从柜台下取出一枚青玉令牌,刻“蜃”字:“持此令,可乘‘夜槎’西行。三日可达敦煌。但记住——莫高窟第220窟已被伪主布下‘幻心阵’,唯有以龙泪为引,方能破。”
沈无咎接过令牌,又问:“您认识白璃吗?”
老匠人沉默良久,轻声道:“我是她父亲,蜃龙最后一缕残魂所化。守此镜,等这一问,已八十年。”
沈无咎肃然,深深一揖。
离开“照心”铺,蜃市已开始消散。灯火渐暗,行人化雾。老妪站在码头,乌篷船静静等候。
登船前,沈无咎回头望了一眼。
老匠人站在店门口,身影淡如烟,手中铜镜映出一轮血月。
船离岸,雾重新合拢。
阿丑忽然从他怀中探出头,用爪子指了指水面。
沈无咎低头看去——水中倒影,竟不是他,而是那个穿西装的青年。青年对他微微一笑,然后化作青烟散去。
他知道,从今往后,自己每一步,都在与“另一个自己”同行。
而腕上铜铃,在夜风中轻轻作响,似在低吟一首古老的歌谣:
“九冥倾,蜃楼开,
鬼手寻龙归不来。
若问人间何所守,
一寸心光照九垓。”
船行渐远,蜃市彻底隐没于雾中。
而在千里之外的敦煌,月光洒在莫高窟崖壁上,第220窟的飞天壁画眼中,绿松石微微发亮——似在等待钥匙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