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姣容,姣容,我回来了。”
李公甫拖着满是疲惫的身躯踏入家门,
将手中提着的几捆新鲜青菜随手放在堂屋的桌上,
声音里带着卸下公务后的沙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公甫?”
里屋立刻传来一个温婉却带着讶异的女声,
正是他的妻子许姣容,
“你怎么这个时辰回来了?府衙那边……不是正忙着协助汉文他们找寻治愈天花的天机吗?听说白姑娘正在全力筛查……”
话音未落,
里屋的房门“吱呀”响动,
似乎就要被推开。
“别开门!姣容!”
李公甫脸色一变,
急忙喝止,
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
“你就好好在房里待着,千万别出来!外头……外头不太平,你这身子骨,万一染上天花可怎么是好!”
听到他的喝止,
房门后的动作停了下来,
重新合拢。
李公甫松了口气,
隔着门板解释道:
“白姑娘那边……已经日夜不停、不眠不休地查了两天两夜了。”
“临安府四十三万女子,已查了足足三十八万!就剩下最后五万人,估摸着今天,就在今天,便能全部查完!”
说到此处,
他脸上不禁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
仿佛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语气也轻快了些:
“眼看大事将定,我这心里也稍稍松了口气。想着趁这片刻闲暇,赶紧给你送些新鲜菜蔬回来,总不能让你饿着。”
门内沉默了片刻。
随即,
许姣容的声音再次响起,
却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担忧:
“公甫……我,我也是女子,也还未曾被那白姑娘……探查过呢。”
“哎呀,姣容!”
李公甫闻言,
不由得失笑,
摆了摆手,
仿佛听到了什么极不可能的事情,
“你这也未免太……太高看自己了不是?你怎么可能会是那天选之女?四十多万人里选一个,哪能就这么巧落在咱们家?快别胡思乱想了!”
他说着,
顺手从桌上的果篮里拿起一个梨子,
用袖子随意擦了擦,
就准备往嘴里送。
“可……万一要是呢?”
门内,
许姣容幽幽的话语,
像一根细小的针,
轻轻扎在了李公甫的心上。
他送到嘴边的梨子猛地停住,
动作僵在了半空。
许姣容的声音继续传来,
带着一种宿命般的幽远:
“你之前……不是也常说吗?汉文和白姑娘那段情缘,是为世俗所不容的‘不伦之恋’。”
“他们若想修成正果,得到天道认可,成就天赐良缘,总是要付出常人难以想象的代价,经历重重磨难才行……”
她微微停顿,
仿佛在积蓄勇气,
说出了那个最令人不安的推测:
“如今,白姑娘千辛万苦寻到了天机,眼看就要立下拯救万民的大功德……可汉文呢?他至今,还未曾为这段姻缘,付出过任何代价啊……”
“啪嗒——”
李公甫手中的梨子,
再也拿捏不住,
直直坠落在地,
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滚到了一边。
“刷——”
李公甫猛地站起身,
脸上轻松的神色早已消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惊悸、恍然与不愿深究的慌乱。
“姣容!我……我突然想起衙门里还有要事,得赶紧回去!”
他声音有些发干,
几乎是仓促地就要转身离开这个突然变得令人窒息的家。
“公甫!”
许姣容急切的声音从房内追出,
“我给你煨了参汤,就盖在灶台的锅里!你喝了再走!”
李公甫脚步一顿,
头也不回地问:
“之前衙门里送来的那份参汤不是喝完了吗?”
“衙役又送来了一份。”
许姣容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
依旧带着那份挥之不去的幽柔,
“陈伦知府体恤你这两个月来为公务殚精竭虑,夙夜操劳,身子亏空得厉害,特意又命人送来了上好的山参,嘱咐我定要熬汤给你补补元气……”
“……好。”
李公甫沉默一瞬,
终是应了一声。
他快步走进厨房,
掀开锅盖,
将那碗尚有余温的参汤端起来,
也顾不得烫,
仰头“咕咚咕咚”几口饮尽。
随后,
他像是要逃离什么一般,
将碗放回灶台,
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家,
身影迅速消失在巷口。
“踏踏踏踏——”
李公甫脚步沉重地回到庆余堂外时,
那条昨日还望不到头的、由妇人组成的长龙,
此刻已肉眼可见地缩短了许多,
已然能够清晰地望见队伍的末尾在街角处拐过。
胜利在望,
这本该是令人振奋的场景。
然而,
妻子许姣容那幽幽的话语,
却如同鬼魅般死死缠绕在他的心头,
挥之不去。
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
一遍比一遍清晰,
一遍比一遍惊心:
“公甫……若拯救全城的天选之女……真的是我哪?”
“那白素贞寻找到了天机,汉文……还没有付出代价哪……”
“呼——”
李公甫猛地甩了甩头,
仿佛要将这些不祥的、令人脊背发寒的念头从脑子里彻底驱逐出去。
他强迫自己定下心神,
不能自乱阵脚,
那不过是妇人家的胡思乱想,
怎可当真?
他深吸一口气,
将目光重新投回庆余堂内。
堂中,
白素贞的速度似乎比清晨时更快了几分,
双手化作两道模糊的白影,
在剩余妇人的头顶一触即分,
如同精准而无情的筛子,
过滤着最后的希望。
然而,
她每一次探查后的反应,
都依旧是那令人失望的、微不可察的轻轻摇头。
李公甫的心,
随着她每一次的摇头,
便往下沉了一分。
他紧紧攥着腰间的刀柄,
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眸子里的忧虑如同不断积聚的乌云,
越来越浓重,
几乎要化作实质的暴雨倾泻而下。
而那支代表着最后希望与未知命运的队伍,
就在白素贞这高速而机械的筛查下,
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
飞速地缩短、再缩短。
每一个被排除的妇人离开,
都意味着剩下的范围又小了一圈,
也意味着……
那个残酷的可能性,
又增大了一分。
此时,
正值烈日当空,
灼热的阳光毫无保留地炙烤着大地,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焦躁的热浪。
然而,
李公甫站在庆余堂的檐下阴影中,
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相反,
他的心脏仿佛被浸泡在数九寒天的冰窟里,
随着那队伍一寸寸地缩短,
变得越来越冷,
越来越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