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伤是无形的烟,丝丝缕缕缠绕心头。
哀伤是落在脸上的霜,清晰可见,挥之不去。
而悲伤……
此刻,
在这小小的厢房内,
凝成了冰冷沉重的实质,
压在每一寸空气里,
让呼吸都变得艰涩。
“法海谋划百年,机关算尽,求证菩提,肉身成佛……最终,可曾得偿所愿?”
“始皇帝嬴政,横扫六合,一统天下,毕生追寻长生不老……最终,也不过化作骊山脚下一抔黄土。”
“钟无艳为齐宣王稳江山,定社稷,付出所有才智与忠诚……奈何齐宣王眼中,唯有能歌善舞、姿容艳美的夏迎春……最终,不过是‘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而已。”
宋宁没有走进房间,
只是静静地靠在敞开的门框上。
他没有去看屋内那个如同凝固的悲伤雕塑般、坐在床沿一动不动的青色身影,
而是微微抬起头,
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无星无月的夜空。
“这世间啊,”
宋宁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悠远的叹息,
“多的是这般‘可遇不可求’、‘事难称心如意’的怅惘。”
“夸父逐日,倾尽生命之力奔跑,最终也只能在焦渴中倒下,目送那轮炽阳依旧高悬天际。”
“精卫衔微木,以孱弱之躯誓填沧海,然而茫茫东海,何曾因那一木一石而有丝毫削减?”
“项羽力拔山兮,气盖世,到头来不过……乌江畔霸王别姬,自刎于江水前。”
“诸葛亮,鞠躬尽瘁,六出祁山,一心光复汉室,终究……星落五丈原。”
最终,
宋宁收回目光,
终于转向屋内那个被巨大悲伤笼罩的身影,
声音低沉而清晰:
“强如帝王将相,慧如高僧奇女,勇如英雄神人,尚且有诸多无可奈何、求而不得、事与愿违。”
“这并非独独针对你我,而是这红尘世道、乃至天地运行间,有些事是注定人力难以改变的。”
宋宁的话在寂静中沉淀,
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
漾开圈圈带着凉意的涟漪。
“世间哪有事事如自己心意之事……”
宋宁微微叹息一声,
那叹息里也浸着几分对无常天意的了然与寂寥。
他继续缓缓说道,
声音在凝滞的悲伤中显得格外清晰,
却又异常柔和:
“许多事,终究是天命早定,是机缘偶遇却无法强留的‘遇合’。”
“它们就像你指间的流沙,你能清清楚楚地看见它的光泽与形态,感受到它滑过皮肤的微凉触感,可无论你如何小心翼翼,如何用力紧握,它总会悄无声息地从缝隙中流走。”
“最终摊开掌心,除了残留的些许湿痕,什么也留不住。”
他的目光落在小青低垂的、颤抖的肩头,
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安慰:
“小青,这并非是你的过错,也绝非天道给予你的惩罚。这只是……缘起缘灭,本然如此。”
令人窒息的沉默再次笼罩了小小的厢房,
仿佛连时间都犹豫了,
不敢轻易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
小青幽咽的声音才低低响起,
像是从极深的伤口里渗出来:
“是……是我太贪心了么,吕洞宾?”
她顿了顿,
声音里充满了自我怀疑和更深切的哀伤,
“可是……我求的并不多啊……我明明……就只是想要你留在我身边而已……就这么一点点念想,也算贪心吗?”
那话语里的卑微与绝望,
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泪水,
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宋宁静静地听着,
脸上并无波澜,
眼中却掠过一丝极为复杂的情绪——
有怜惜,
有无奈,
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也未完全明了的触动。
“小青,你听我说。”
“‘贪心’与否,并非以所求之物的多寡来衡量。有人求金山银海,未必觉其重;有人只求一瓢饮,一箪食,或许已倾尽所有念力。”
“你的‘想要’,本身并无对错。它如同山间清澈的溪流,本真而热烈。”
宋宁说罢,
微微摇了摇头,
继续说道:
“但问题在于,你所求的‘留在我身边’,其根基并非建立于我们共同的现实之上。”
“我之于你,如同远山之影,你能看见轮廓,却触不到山石草木。”
“如同镜中之花,你能欣赏其妍丽,却无法采摘入手。”
“你所执着的,是一个在此世规则下,注定无法被完整握住的‘影子’,是一段从一开始就写定了别离章节的‘缘’。”
宋宁向前微微倾身,
语气愈发恳切,
试图将那残酷的真相包裹在理解的温絮里:
“这并非你的念想有罪,而是这念想所寄托的对象,本就如‘捕风捉影’。”
“风过无痕,影随光逝,此乃物之常理,非人力所能挽留。”
“强求一份注定离散的相伴,如同强留注定西沉的落日,不仅留不住温暖,反而会让自己彻底沉溺于随之而来的漫长寒夜。”
最后,
宋宁的声音低沉下去,
“小青,真正的‘得不贪,失不恼’,并非心如枯木,而是看清什么是自己真正能够把握的‘分内’,什么是只能欣赏、感念却不可强求的‘分外’。”
“你的率真,你的情谊,你与你姐姐千百年的相依,你自身修行得来的道行与自由……这些,才是你实实在在握在手中的‘流沙’之外的‘磐石’。”
“莫要让对一片‘光影’的追逐,蒙蔽了你拥有整片‘天空’与‘山川’的眼睛,也荒芜了你本该扎根生长、开花结果的沃土。”
他说完了,
厢房内重归寂静。
但这寂静中,
有些东西不同了——
那凝为实质的悲伤,
终于被这番话语撬开了一丝缝隙,
有带着凉意的夜风,
和一丝微弱的、名为“清醒”的光,
悄然渗入。
“踏、踏、踏、踏——”
最终,
宋宁迈开脚步,
缓步走入了厢房内。
他来到始终低垂着头、仿佛连抬起的力气都已失去的小青面前,
停住了脚步。
静默片刻后,
他伸出手,
掌心带着一丝微凉的温度,
极轻、极缓地落在了小青柔软却略显凌乱的发丝上。
那是一个不带任何狎昵、唯有抚慰与告别的动作,
如同在触碰一件易碎而珍贵的瓷器。
“小青,”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
比任何时候都柔和,
却也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
“你要……学着长大了。”
他的手指轻轻梳理过她的发丝,
继续说道,
每个字都像在试图为她搭建一座渡过泪河的桥:
“长大,便是要懂得——珍惜眼前实实在在的光景与人,而不要总去眺望那注定无法抵达的远方,或忧惧那尚未到来的离别。”
“你看你姐姐与许仙,前世恩,今生缘,中间隔了漫漫一千七百年的时光与轮回,历尽劫波,方有今日之圆满。可见这世间的‘缘’与‘重逢’,其尺度远超你我此刻的想象。”
他微微顿了一下,
终究还是将那一线渺茫如风中残烛的可能,
轻轻放在了她面前:
“若你我之间,真有那份命中注定的深切缘分……那么,未必在往后的无尽岁月里,不会有重逢之日。只是那条路,或许很长,很长,需要你我各自走过很长一段旅途。”
宋宁的话说完,
房间内一片寂静,
只有窗外隐约的虫鸣。
良久,
小青终于缓缓抬起了头。
她的脸上泪痕未干,
眼眶红肿,
但那双总是清澈灵动的眸子,
此刻却仿佛燃尽了所有水汽,
只剩下一种执拗到极致的、近乎贪婪的专注。
她深深地、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宋宁的脸,
仿佛要用尽全部的力气,
将他的眉眼神情、他此刻的样子,永远地镌刻在自己的瞳孔深处,
烙印进魂魄里。
然后,
她用一种异常平静、却隐隐发颤的声音,
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底、或许从一开始就渴望知道答案的问题:
“吕洞宾。”
“我最后只问你一件事。”
“如果……我是说如果……没有那些‘规则’,没有‘任务’,你也不会离开……”
她的声音哽了一下,
屏住呼吸,
目光死死锁住他的眼睛,
“你会……愿意和我在一起吗?像姐姐和许仙那样……你会,娶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