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乾清宫的灯火渐熄。朱雄英随着父王朱标,踏着清冷的月光,回到了东宫。
书房内,烛火重新点亮,驱散了些许寒意。
父子二人相对而坐,案上铺开了纸笔,方才在乾清宫议定的大方向,此刻需要转化为具体可行的章程。
朱标的神色恢复了平日的温润,但眉宇间仍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凝重。
他亲自为儿子斟了杯热茶,推至面前,缓缓开口:“英儿,今日在乾清宫,你提出的三策,父皇虽已首肯,然其中关窍重重,执行起来,尤需谨慎。你我父子,还需细细推敲。”
“父王教诲的是。”朱雄英恭敬应道,他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皇爷爷可以乾坤独断,但具体落实的繁琐与风险,需要父王为他权衡把握。
朱标沉吟片刻,目光深邃地看向儿子:“首要之事,便是这神机营扩编五万,所涉人事安排。英儿,你力主徐辉祖为帅,蓝玉及常家兄弟为将,此乃用其长,稳军心。然,你是否想过,此举是否会令你与淮西勋贵一系,捆绑过深?”
他语气温和,却一针见血:“蓝玉等人,虽经此番历练,稍敛锋芒,然其旧部众多,门生故吏遍布军中。此次扩军,他们必会千方百计,安插亲信,把持中高级军官职位,以求将这支新军牢牢控于手中。此乃人性,亦是将领常情。”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而朝中文官,尤其是都察院、兵部给事中们,岂会坐视?他们势必以‘防微杜渐’、‘分权制衡’为名,强烈要求派遣文臣监军,插手军务,分徐辉祖、蓝玉之权。届时,帅、将、监军三方掣肘,内耗必生,恐非新军之福。你欲借勋贵之力速成强军,却也可能埋下将帅失和、文武相争的隐患。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如今圣眷正浓,锐意进取,然也需谨防成为众矢之的。”
这一番话,将可能面临的复杂人事博弈和政治风险,清晰地摊开在了朱雄英面前。这已远超军事范畴,更是赤裸裸的朝堂权力平衡。
朱雄英静静听着,心中凛然。他知道父王的担忧绝非空穴来风。
他沉思片刻,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父王所虑,切中要害,儿臣明白。然,非常之时,需行非常之法。欲在短期内练成可战之新军,倚仗徐、蓝等宿将之经验与威望,实乃不得已之捷径。至于其所带来的隐患……”
他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锐芒:“儿臣以为,不能仅靠事后制衡,更需从根源上着手,进行制度创新,釜底抽薪!”
“哦?制度创新?”朱标眼中露出感兴趣的神色,“英儿有何良策?”
“儿臣设想,可奏请皇爷爷,设立‘大明陆军讲武堂’!”朱雄英声音沉稳,掷地有声。
“讲武堂?”朱标微微坐直了身体。
“正是!”朱雄英解释道,“此讲武堂,非为识文断字,乃专为培养军中骨干而设!可明定章程:日后神机营,乃至京营、边军,所有千户、百户等中低级军官之升迁,必须入此讲武堂受训合格,方可任职!”
他详细阐述其核心:“讲武堂之要,有三。其一,授业:不仅教授新式火器操典、阵型战术,更要研习舆图勘测、土木工事、乃至基础算学。其二,更重要的,是淬魂!需由翰林院精选博学忠正之儒臣,讲授忠君爱国之道,剖析历代名将功过,使学员深知为将者,首重忠贞,其次方为勇略。其三,亦是关键,所有学员,无论其原属何部,荐举何人,结业时皆由兵部会同教官考核,最优者,可由皇爷爷亲自召见,赐宴勉励,钦点任职!”
他目光灼灼:“如此,则所有中低级军官,皆出自‘讲武堂’,可谓‘天子门生’!其心中所向,首先是皇爷爷,是朝廷法度,而非某个具体的提携上官!此制一行,潜移默化,数年之后,军中骨干,尽出此门。届时,纵是蓝玉等大将,欲安插私人,亦需其先过讲武堂之关,受忠君思想之淬炼。此非仅针对蓝玉,实为未来任何统兵大将之上,加一道紧箍咒,从根源上确保军队忠于皇室!”
朱标听着,眼中精光越来越盛!
他完全明白了儿子的意图!这“讲武堂”之策,看似培养军官,实则是要从根本上重塑军队的效忠对象,打造一支真正意义上的“国家军队”!这是一招极高明的阳谋,将人事任免权与思想教育权牢牢抓在中央,让任何大将都无法轻易培植私人势力!
“好!好一个‘讲武堂’!好一个‘天子门生’!”朱标忍不住抚掌轻赞,脸上露出欣慰乃至有些激动的神色,“英儿,此策高瞻远瞩,化被动防范为主动塑造!非但可解眼下淮西勋贵坐大之虞,更是为大明未来军制,立下一根定海神针!路要一步一步走,此事若成,功在千秋!”
他深吸一口气,看着儿子,目光中充满了激赏:“对应的,待他日水师壮大,亦可设‘大明海军讲武堂’,同理而行!英儿,你能想到此层,为父心甚慰!”
「此策虽妙,然触动利益甚巨。翰林院能否选出合适的教官?兵部与五军都督府在此事上的权责如何划分?这些都需在条陈中细细斟酌,方能在朝堂上立于不败之地。」
朱标心中暗自担忧。
得到了父王的肯定,朱雄英心中也松了口气,正欲再商讨官营贸易的细节,书房门被轻轻推开,太子妃常氏端着一盅羹汤走了进来。
“夜深了,你们父子二人还在商议国事,连杯热茶都凉了。”常氏语气带着些许责怪,更多的是心疼。
她将羹汤放在案上,目光落在朱雄英脸上,柔声道:“英儿,听宫人说,你晚膳都没好生用,这一整日从文华殿到下值,又跑去工坊、坤宁宫、乾清宫,马不停蹄,便是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啊。”
仿佛是为了印证母亲的话,朱雄英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叫了一声。他这才惊觉,自己从下午到现在,竟是水米未进,全神贯注于各项事务,早已饥肠辘辘。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让母妃挂心了,儿臣一时忙于琐事,忘了时辰。”
“忙事情也要爱惜自己的身子!”常氏见他面露倦色,心疼不已,也顾不得责怪了,连忙对门外吩咐:“快,传膳!把煨着的燕窝粥、还有几样清淡小菜端来。”
不一会儿,几样精致的宵夜便摆上了小桌。常氏亲自为丈夫和儿子盛粥布菜,书房内严肃的议政气氛顿时被家的温馨所取代。
朱标看着妻子和儿子,脸上露出了轻松的笑容:“好了,英儿,先吃饭。国事虽重,也不急在这一时。你母妃说得对,身体要紧。”
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着热乎乎的宵夜,说着闲话。
常氏问起儿子今日又忙了些什么,朱雄英略去朝堂博弈的凶险,只拣些工匠巧思、皇祖父母戴上眼镜后如何开怀的趣事说来,逗得常氏眉开眼笑。
窗外月色清冷,窗内烛火温馨。方才还在筹划着足以影响大明帝国未来的军国大政,此刻却沉浸在寻常人家的天伦之乐中。
朱雄英喝着母亲亲手盛的粥,感受着这份难得的宁静与温暖,白日里的疲惫与思虑,似乎也渐渐消散了。
他知道,前路依然漫长且充满挑战,但有父皇的指引,母妃的关爱,他便有无限的勇气和力量,去面对一切。
大明帝国的未来,就在这日复一日的筹谋与点滴的温情中,悄然孕育、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