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的密谋已定,寒意仿佛也南渡千里,侵入了金陵城的骨髓。
洪武十九年的深冬,奉天殿内炭火熊熊,却驱不散弥漫在文武百官之间那比冰雪更为凛冽的紧张。
这朝堂上的每一句争论,都仿佛与远方王府书房的沉默遥相呼应,共同织就着一张关系大明命运的大网。
今日大朝,议题重大,将决定两项关乎国计民生的新政能否推行。
皇太孙朱雄英身着亲王礼服,立于御阶之下,太子朱标身侧。他年轻的面庞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目光清澈地扫过殿中神态各异的群臣。
朱元璋高踞龙椅,冕旒后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俯瞰着脚下的臣子们。
他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切入正题,命司礼太监宣读了《大明商旅则例》与设立“官牙”的章程草案。
草案宣读完毕,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议论声。
不等朱元璋询问,武将队列中,以凉国公蓝玉、郑国公常茂为首的一批淮西勋贵将领,便率先出列,声若洪钟地表示支持:“陛下圣明!此策大善!”
蓝玉嗓门最大,“有了这《则例》,往后咱那些入股工坊的买卖,纠纷处理起来就有章可循了!省得整日扯皮!设立‘官牙’公证,更是好事,公平买卖,省心省力!”
他这话说得直白,引得不少武将点头附和。
他们通过入股皇太孙的新式产业,实实在在分到了巨额红利,自然鼎力支持任何有利于商业规范化的政策。
常茂也拱手道:“陛下,臣附议。商事畅通,则货物其流,朝廷税收方能大增。此次北征抚恤、赏赐能如此迅捷发放,皆赖商业之利。按照以往,虽抚恤、赏赐最后能发放到位,但恐需拖至一月甚至数月。臣以为,此二策利于国计民生,当尽快推行!”
武将们纷纷称是,他们是从实实在在的收益和北征后勤保障中,尝到了甜头。
然而,文官队列中,却是一片反对之声。
以都察院几位御史和几位出身江南的侍郎为代表的官员,纷纷出列谏阻。
一位清瘦的御史言辞激烈:“陛下!臣以为不可!《商旅则例》看似规范商事,实则抬高商贾地位,令其与士绅并列,有违圣人‘重农抑商’之古训!长此以往,恐致百姓舍本逐末,追逐锱铢之利,而荒废耕读之本!国将不国啊!”
此时,一位素有清望的江南籍侍郎缓步出班,他的反对则更为刁钻具体:“陛下,臣细览《则例》草案,其中规定‘官牙’有据市场行情协定价之权。此条看似公允,实则遗祸无穷!若官牙与豪商勾结,贱买贵卖,垄断市价,则‘协定价’顷刻变为‘指定价’,万千小民商贾,生死皆操于其手!届时,朝廷律法岂非成了盘剥百姓的帮凶?此例一开,市场凋敝,民怨沸腾,恐非社稷之福!此乃制度之漏洞,不得不察!”
「嗯?这个倒是比那些空谈的有点见识,戳到了点子上,可惜,心思用错了地方。」朱元璋心中暗自评价。
这番言论,直指执行层面可能出现的腐败,引得不少官员频频颔首。
这些文臣,或出于儒家理念,或因其背后家族、乡谊与江南传统商业利益盘根错节,对新政抵触极大。
朱标立于御阶之侧,眉头微蹙。
他内心是支持儿子的新政的,认为其利于国家。但面对文臣们引经据典的反对,他倾向于以理服人,正在斟酌如何委婉驳斥。
朱元璋端坐龙椅,面无表情地听着双方的争论,手指习惯性的在御案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
目光看了阶下的儿子一眼。
「哼,说的冠冕堂皇,无非是触动了自家或背后金主的利益罢了!什么舍本逐末,咱看是怕断了他们的财路!」
「标儿还是太仁厚,还想跟这帮人讲道理,怕是讲到天黑也讲不通!」
这时,他将目光投向一直沉默的朱雄英,开口道:“皇太孙,此二策乃你首倡,众臣工各有见解,你有何话说?”
朱雄英闻声,从容出列,先向朱元璋和朱标行礼,然后转身面向群臣,声音清朗却沉稳:
“诸位臣工所虑,皆有道理。”
他先肯定对方,以示尊重,随即话锋一转:“然,本王有一事不明,想请教诸位。”
他目光扫过那些反对的文臣:“请问,若无此番珍宝楼拍卖新式纺车授权之巨利,朝廷国库,可能如此迅捷、足额地发放北征将士的抚恤、赏赐?可能有余力兴修水利、巩固边防、推广社学?”
他顿了顿,自问自答,声音提高了几分:“答案是,不能!”
“去年国库岁入,折银不过两千余万两。而此次拍卖,一次性便得银……”
他深吸一口气,报出了那个震撼朝堂的数字:“三千八百六十五万两!”
这个数字如同惊雷,在奉天殿内炸响,即使早有耳闻者,亲耳听到,依旧感到心神剧震!
朱雄英环视全场,目光灼灼:“此巨利从何而来?来自新式纺车带来的效率提升,来自商业活动的繁荣!若无规范,则奸商当道,纠纷不断,此利如何能持续?如何能壮大?”
他目光如炬,看向那位提出“漏洞”的侍郎,“至于方才所言官牙定价之弊,问得好!正因有此风险,才更需明确律条,严加监督!《则例》之中,必将明确‘协同定价’之前提、流程与公示要求,并设越权重罚之条款!将权力关进律法的笼子,而非因惧怕权力滥用,就废黜维系市场之必需。 此乃强国富民之根本,岂能因噎废食?”
他看向朱元璋,拱手道:“孙臣相信,皇爷爷颁行此法,必会辅以严格监督、严厉惩处之律条,杜绝此弊!”
朱元璋看着孙儿侃侃而谈,有理有据,心中暗自点头。
「好小子!咱大孙,句句说在点子上!不比那些只会空谈道德的腐儒强百倍?」
此时,朱元璋目光扫向户部尚书。
老尚书心领神会,立刻出列,声音带着激动后的沙哑:“陛下!老臣……老臣有本奏!”
他举起笏板,激动道:“皇太孙殿下所言,字字珠玑!老臣执掌户部,深知钱粮之难!往年国库空虚,每逢大灾、边衅,老臣与同僚拆东墙补西墙,愁白了头发!此次北征,阵亡抚恤、伤残赏赐,之所以能于凯旋次日即足额发放,全赖此次拍卖之巨款支撑!”
他老泪纵横:“若在往年,此等巨额支出,筹措、拨付,至少需一月乃至数月!多少将士家眷,会在煎熬中期盼?如今,短短一日,银钱到家,三军感念,民心安定!此非商利之功乎?”
他转向文官队列,痛心疾首:“诸位同僚!空谈误国,实干兴邦啊!《商旅则例》、《官牙》之设,正是为了将此次巨利,变为年年岁岁之常利!为了让我大明国库,从此告别捉襟见肘之窘迫!此乃利国利民、功在千秋之策!老臣……鼎力支持!”
户部尚书这番结合自身切肤之痛的陈词,极具说服力。许多中间派的官员开始动摇。
朱元璋见火候已到,不再给反对者纠缠的机会。他猛地一拍御案,霍然起身!
“够了!”
声如雷霆,震彻大殿!所有争论瞬间平息。
他目光如电,扫过全场,最终定格在那些反对的文臣脸上,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咱意已决!”
“《大明商旅则例》、《官牙》设立之章程,着即颁行天下!由户部、刑部总领,各布政使司、府、县严格执行!胆有阳奉阴违、阻挠新政者,以抗旨论处!”
“退朝!”
说完,竟不待群臣反应,便要转身离去。
然而,他脚步一顿,似乎想起什么,重新转过身,目光扫过惊魂未定的群臣,抛下了又一个石破天惊的议题:
“对了,还有一事。”
“神机营新军,历经北征检验,功勋卓着。咱决定,即日起,神机营再行扩编……十万新军!”
话音落下,奉天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臣手腕一颤,象牙笏板“啪”一声脆响跌落在地,这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有人下意识地倒吸一口冷气,在空旷的大殿里形成清晰的回响。
方才还为利益争得面红耳赤的文武百官,此刻仿佛被一同施了定身术,僵立当场,连呼吸都停滞了。
扩军十万?还是耗费巨大的神机营?
陛下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巨大的震惊,甚至暂时压过了对新政的异议。
朱元璋看着满殿鸦雀无声的臣子,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这才真正转身,向后殿走去。
朱标与朱雄英对视一眼,也紧随其后。
只留下满朝文武,在凛冬的寒意中,消化着这个更加令人心惊肉跳的讯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