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增寿怀着轻松愉悦的心情离开了东宫,只觉得浑身舒畅,为自己圆满完成了长姐的嘱托,在皇太孙殿下面前为姐夫燕王巧妙说项,并得到积极回应而感到自豪。
他没有耽搁,出了宫门便径直回到了魏国公府。
一回府,他便迫不及待地去书房寻兄长徐辉祖。
“大哥!大哥!”
徐增寿人未到声先至,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得意笑容,快步走入书房。
徐辉祖正在案前翻阅兵部文书,闻声抬起头,见到弟弟这副模样,眉头微蹙:“何事如此喧哗?成何体统。”
“嘿嘿,好事,大好事!”
徐增寿凑到书案前,笑嘻嘻地将方才在东宫面见皇太孙,如何呈上分红,又如何趁机为燕王姐夫说情,最终皇太孙殿下如何“松口”,给出了“海外开拓需人才”的暗示等情节,添油加醋、略带炫耀地向兄长讲述了一遍。
说完,他得意地一扬下巴:“大哥,你看小弟这事办得如何?大姐知道了,定然欣喜!我这就去趟燕王府,亲自把这好消息告诉她!”
他俨然一副化解了天大难题的“功臣”模样。
徐辉祖静静听完,脸上并无半分喜色,反而愈发沉凝。
他放下手中的文书,目光锐利地看向自家这个性子跳脱、略显浮躁的弟弟,心中暗自叹息。
「增寿啊增寿,你还是太过天真了。」
「今日兵部同僚闲谈时,还说起殿下为《大明日报》创刊号调整方略之事。闻听他雷厉风行,对舆情民心之洞悉与掌控,精准得令人心惊,全然不似少年心性。」
「皇太孙殿下是何等人物?年仅十余岁,便能屡出奇策,深得陛下、太子信重,驾驭四部尚书如臂使指,其心思之深,手腕之老辣,岂是你能全然揣度?」
「这让我不由得想起父亲生前……偶尔酒后谈及陛下天威时,眼中那抹深藏骨髓的敬畏。父亲何等人物?开国第一勋贵,百战名将,尚需如此惕励自省……」
「如今这位皇太孙,天纵之资,隐然已具吞吐天下之志。其思虑深远,恐已非‘少年老成’四字可尽述……」
徐辉祖的思绪越是深入,心中那份寒意便越是清晰。
「他那番话,看似是松口,给了燕王出路,实则每一句都滴水不漏。决策之权仍在陛下与太子手中,他只承诺‘禀明’、‘陈说’。」
「这‘海外开拓’之路,是机遇,又何尝不是一道枷锁?是将燕王府的影响力彻底逐出中原核心之地的阳谋!」
「天家之事,深不可测!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我徐家开国顶级勋贵,看似显赫,实则如履薄冰。」
「陛下天威煌煌,太子仁厚,皇太孙更是天纵奇才,大明江山稳固如山。在此之时,我徐家首要之务,乃是谨守臣节,忠心事君,绝不可卷入天家内部的微妙博弈中去!」
书房内,檀香静静燃烧着,青烟笔直。
方才徐增寿带进来的那股鲜活热气,似乎瞬间被兄长目光中析出的凝重与寒意驱散殆尽。
思绪回转,徐辉祖面色一肃,沉声道:“糊涂!”
徐增寿正自得意,被兄长一声呵斥,愣住了:“大哥?我……我怎么了?我帮大姐和姐夫说句话,难道还错了?”
“你还想去燕王府?”
徐辉祖目光如电,直视徐增寿,“你给我老老实实在府里待着!哪儿都不准去!”
“为何?”徐增寿有些不服气,“我帮了忙,去告诉大姐一声,有何不可?”
徐辉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忧虑,语重心长地道:“增寿,你今日入宫呈送分红,是分内之事。殿下问起,你基于姐弟情分,代为转圜几句,已是尽了情分。但切记,适可而止!”
他站起身,走到徐增寿面前,语气凝重:
“自古伴君如伴虎!天心难测,天威难犯!皇太孙殿下虽是少年,然天纵奇才,心机深沉,思虑深远,远超你我想象。他今日之言,是安抚,是告诫,亦是划下道来,绝非你可肆意揣摩、甚至以此为功,四处张扬的!”
徐增寿张了张嘴,想反驳,但在兄长严厉的目光下,气势弱了几分,小声嘀咕:“大哥,你是不是想太多了……殿下他对咱们一向亲近……”
“就是想得太少,才会如你这般莽撞!”
徐辉祖打断他,“殿下对徐家亲近,是恩典,是信任!正因如此,我等更需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谨守臣节,尽心竭力为殿下办事,方是保全家族、延续富贵之道!而非凭借些许亲近,便妄图插手天家事务,甚至沾沾自喜!”
他盯着徐增寿,一字一句道:“你要记住,徐家的根基,是陛下的信任,是太子的倚重,是皇太孙的认可!绝非某一位藩王的姻亲关系!今日之后,关于燕王府之事,你不许再主动掺和,更不许再去燕王府多言!以免引火烧身,祸及家门!听到没有!”
徐增寿看着兄长从未有过的严肃表情,听着那斩钉截铁、甚至带着一丝后怕的语气,原本的得意和兴奋渐渐冷却下来。
他虽然性子直,但不傻,仔细回味兄长的话,再想想皇太孙殿下那双沉静深邃的眼睛,心中也不由得升起一丝凛然。
他嚅嗫道:“可是……大姐那边……”
“大姐那边,为兄自有计较。”
徐辉祖语气缓和了些,但依旧不容置疑,“你今日所为,我会修书一封,遣可靠家人送至燕王府,告知大姐。信中只会陈述事实,言明你已尽力,殿下已有明确态度,余事勿再多问,安心等待朝廷安排便是。如此,既全了姐弟之情,也免了授人以柄之嫌。”
他拍了拍徐增寿的肩膀,叹道:“增寿,你也不小了,该长大了。日后在宫中当差,尤其在殿下身边办事,定要收敛跳脱的性子,谨言慎行,凡事多思多想。大哥这些话,都是为了你好,为了徐家好。”
徐增寿沉默了片刻,虽然心里觉得兄长有些过于谨慎,但终究还是点了点头:“哦……弟弟知道了,大哥。弟弟……弟弟不去燕王府了便是。”
徐辉祖看着弟弟似懂非懂但总算听劝的模样,心中稍安。
「但愿他能真的听进去几分。如今这位皇太孙,绝非寻常少年。其志在天下的雄心,其深不可测的城府,未来……徐家唯有紧紧跟随,竭诚效力,方能在这滔天大势中,寻得一线生机。」
他不再多言,转身回到书案前,铺开信纸,沉吟片刻,提起笔来。
笔锋在端砚中缓缓濡饱了墨,他略作思索,以一种力求平实、不露任何情绪的笔触,在信纸开头郑重写下:
“姐夫人安。增寿今日午后入宫,觐见皇太孙殿下,呈报香皂香水及珍宝楼上一季分红账目。期间,殿下问及燕王府近况,增寿据实以告,言王爷闭门读书,深自反省。殿下闻言,略有谈及朝廷未来开拓海外,需才孔亟之语。别无异状。增寿已尽转圜之谊,殿下天心深远,非臣下可妄测。姐夫人宜静心,善抚子侄,谨候朝廷明谕。余容后禀。”
写罢,他又将信从头至尾默读一遍,确认每一句都只是陈述事实,未加任何臆测与情绪,更无半点“功劳”或“暗示”之语,方才轻轻吹干墨迹,折好放入函中,钤上私印。
而徐增寿则有些悻悻然地退出书房,原本的兴高采烈已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迷茫。
对兄长口中那“深不可测”的天家之事,首次产生了一种模糊的敬畏。
他隐约感觉到,自己似乎确实将事情想得过于简单了。
宫墙之内,波谲云诡,远非他所能轻易窥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