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乾清宫那充满杀伐决断的议事氛围中抽身,回到东宫。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光洁的金砖上投下规整的光斑。
朱雄英的心绪却未完全从辽东、女真、扩军的宏大图景中抽离,千头万绪依旧在脑海中沉浮。
他刚在书案后坐定,准备梳理接下来的事务,一名贴身内侍便趋步上前,低声禀报:
“殿下,格物院李博士、王博士,还有珍品司的严老匠头,已在宫外候了约两刻钟,说有急事需面禀殿下。”
“李博士?王博士?严匠头?”
朱雄英微微一怔,随即,眼中骤然迸发出明亮的神采。
连日来被国事缠绕而略显沉凝的心神,仿佛瞬间被一道清冽的泉水涤过。
「格物院……青霉素!是他们那个项目!」
「距离上次召见,引入老匠头借鉴御酒提纯法攻关‘酸洗’难关,才过去不到十日!难道……难道那最后一道,也是最难的‘酸洗碱提’纯化关隘,这么快就被攻破了?」
「这效率……远超出我的预期!」
「是了,上次他们来报,已在发霉物上成功培养出活性菌株,也摸索出了初步的油水分离和炭粉吸附法,唯独卡在如何用高纯度的酸、碱将有效成分从炭粉上‘洗’下来。」
「老匠头精于蒸馏提纯,他的加入,看来是关键!」
一股难以言喻的振奋与期待涌上心头。
「青霉素!这若能在数百年前的大明提前问世,其意义,绝不亚于牛痘预防天花!甚至犹有过之!」
「它意味着无数因伤口感染、产褥热、肺炎等顽症而本必死无疑的生命,将迎来真正的曙光!」
「尤其是在即将对辽东用兵的背景下,若军中能有此“神药”傍身,伤员的存活率将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这直接关乎军队的战斗力与士气!」
“快!即刻宣他们三人到此觐见!”
朱雄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朝圣般的郑重。
不多时,三名男子在内侍引领下,步履匆匆却极力克制地步入殿中。
正是李博士、王博士,以及那位被特意从珍品司借调来的严姓老匠头。
与上次觐见时满身污渍、愁眉不展不同,此刻三人虽依旧难掩奔波劳碌的疲惫,但眉眼间那股压抑不住、近乎狂喜的激动,几乎要溢出来。
为首的李博士,双手无比郑重地捧着一个一尺见方、密封严实的紫檀木盒,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臣等(草民)叩见皇太孙殿下!” 三人入内,以大礼参拜,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
“免礼,看座。”
朱雄英目光紧紧锁在那个木盒上,开门见山,“三位联袂而来,神色急切,可是本王嘱托的‘青霉素’纯化之事,有了决定性进展?”
李博士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平复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他上前半步,将木盒高举过顶,声音因激动而带着金石相击般的铿锵:
“回禀殿下!托殿下洪福,得蒙殿下指点迷津,引入严匠头这等大匠,臣等历经数十次配比失败、烧穿废置了五套铜甑器皿,日夜不懈,合力攻关,终不负殿下所望!那‘青霉素’的‘酸洗碱提’纯化之法,已然攻破!此盒中所盛,便是依新法所得之……‘青霉素粗提结晶粉末’!”
攻破了!
朱雄英心脏猛地一缩,随即剧烈跳动起来。
果然!最后的难关,跨过去了!
“细细道来!严匠头,你来说!” 他目光转向那位双手布满老茧、鼻头发红的老匠人。
严老匠头被点名,脸上闪过一丝受宠若惊的潮红,但他到底是经验丰富的匠人头领,很快定下神,条理清晰地汇报:
“殿下容禀。自前次蒙殿下恩典,将小老儿从珍品司调来,与李博士、王博士共事,小老儿便日夜琢磨殿下所言‘高纯度酸液’之事。殿下明鉴,欲得极纯、极烈之酸,寻常醋之反复蒸馏,确有极限,且杂味难除。”
他眼中闪烁着自豪与精明的光彩:“小老儿思来想去,便斗胆将酿制顶级‘玉冰烧’、‘火龙烧’时,那套控制火候、分段取酒、弃其头尾、唯取中段最烈最纯之‘酒心’的法子,用在了提纯‘醋精’之上。”
“殿下,天下器物,至纯至烈者,其理相通。酒之魂,酸之精,皆在火候分寸间,唯手熟心诚者可得。”
他略微停顿,似是在回忆那惊心动魄的试验过程:“小老儿与两位博士商议,将所得最浓醋精,置于特制玻璃蒸馏器中,以文火慢煨,严格控制甑内温度。弃去最初馏出之‘酸头’,亦弃去最后馏出之‘酸尾’,唯取中段那如清露般无色、气味却极其凛冽刺激之液,密封于以蜂蜡反复浸煮过的特制小口玻璃瓶中。如此所得‘高纯酸液’,其性之烈,远超市面任何醋精!”
李博士忍不住接过话头,语速因兴奋而更快:“严匠头此法,实乃神来之笔!以此‘高纯酸液’洗涤那吸附了霉汁精华的炭粉,果然不同!只需适量酸液浸泡、轻柔搅拌,静置后滤出,所得酸洗液,澄澈微黄,与之前用普通醋精所得浑浊无效之液,迥然不同!”
王博士也激动地补充:“碱提一步,亦随之攻破!严匠头又以类似思路,提纯草木灰水,得其‘碱精’。以此碱精中和酸洗液,调节至殿下所言‘微碱’之境,再行萃取……果然,有淡黄色、略带湿润的絮状结晶析出!经低温阴干、研碎,便得此粉!”
李博士再次捧高木盒,声音因激动而哽咽:
“殿下!此粉得来不易,每一钱都耗费无数心血与物料!然其效……其效堪称神迹!臣等取此结晶粉末极微量,溶于净水,涂抹于因脏污创伤而脓肿溃烂、高热濒死、蜷缩颤抖几无生息之小鼠创口!”
“不过一日,红肿见消,溃烂处有收敛干燥之象!次日,那小鼠竟能挣扎起身,颤巍巍地舔舐清水! 三日后,小鼠竟退去高热,开始自行舔舐伤口,渐能进食!至今已过五日,那原本必死之鼠,竟已活泼如常,创口结痂!臣等反复验证三次,结果皆同!”
他重重叩首:“盒中便是依此法所得之全部结晶粉末,以及自培育霉菌至最终结晶的每一步详细记录、物料配比、火候时辰,请殿下过目!”
“然,殿下明鉴,此仅为小鼠外伤之验,其于人是否有效,药力几何,毒性强弱,内服外敷如何施用,剂量如何把握,此乃关乎人命之大学问,非精于医道、熟稔药理之大医,绝不敢轻断!”
“按臣等三人商议,一旦确认此物对小鼠重症有效,便立即密封所有成品与记录,如今事成,故前来禀报殿下,伏请殿下圣裁!”
朱雄英听得心潮澎湃,难以自已。
从发现霉菌、培养菌株、攻克油水分离与吸附,再到最后借鉴高度酒提纯工艺,突破“酸洗碱提”的终极难关,得到在小鼠身上证实有效的粗提结晶……
这套完全基于这个时代条件、融合了博物探索与顶尖匠艺的“古法青霉素”研制流程,竟然真的被他们走通了!
虽然这“结晶粉末”的纯度、效价、稳定性都与后世工业化的青霉素不可同日而语,但其展现出的、对严重细菌感染的明确疗效,无疑是一道划破黑暗的曙光!
是零的突破!
“好!好!好!”
朱雄英情不自禁,连赞三声,目光灼灼地扫过下方激动又忐忑的三人:
“李博士,王博士,严匠头!尔等三人,于短短时日内,能摒弃门户之见,融汇格物之智与匠作之巧,携手攻克如此天大难关,取得这开天辟地之成果,实乃不世之功!此物若成,活人无量,功德不可计量!”
他略一沉吟,声音清朗,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传本王令:格物院博士李、王二位博士,珍品司严匠头,钻研‘青霉素’卓有奇功,于国有大益,各赏白银五百两,锦缎二十匹,京郊上等水田三十亩,以资重赏!”
“此乃初功之赏。待此物经太医院严格验证,确于人体重症有起死回生之效后,本王必亲自奏明皇爷爷,为尔等请封颁赏,赐尔等家族三代恩荣!”
五百两白银!二十匹锦缎!三十亩上等水田!还有未来可能的封赏和家族恩荣!
这赏赐之厚重,远超寻常。
李、王二人不过是品级不高的博士,严江头更是一介匠籍,何曾想过能有今日?
三人瞬间呆若木鸡,随即巨大的狂喜如潮水般将他们淹没。
李博士和王博士激动得浑身颤抖,热泪盈眶,连连叩首,语无伦次:“殿下……殿下天恩!臣等……臣等何德何能……此乃臣等本分……”
严匠头更是老泪纵横,伏地不起,只会哽咽重复:“殿下……殿下厚恩……小老儿……小老儿万死难报……定当为殿下效死……”
朱雄英看着他们激动至失态的模样,心中亦是感慨万千。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但更重要的,是让这些真正在黑暗中摸索、在无人处垦荒的实干者、创新者,看到他们的价值被认可,他们的心血被珍视。」
「不仅要给钱,给田,更要给荣誉,给地位。」
「唯有如此,才能打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桎梏,让格物、匠作这些真正推动进步的力量,得到应有的尊重和发展空间。」
「这青霉素粗提结晶,是希望的种子,但距离成为可靠救命药,还有漫长的路要走。」
「纯度、稳定性、规模化生产、安全性验证、使用方法摸索……每一步都充满挑战。太医院的验证必须立刻、秘密、严谨地展开。」
「牛痘防病毒于未然,青霉素杀细菌于既病。」
「若这两条腿能在大明站稳,那才是真正拥有了对抗无形之敌的强大武器。」
「辽东的将士,大明的百姓,都将因此受益无穷……科技之力,方是文明延续与强盛的真正根基。」
他收敛心绪,温言道:“三位不必如此,此乃尔等应得之赏。功赏过罚,方能激励来者。尔等且将激动之心收起,前路仍有重任。”
三人闻言,努力平复心绪,拭去泪水,重新恭听。
朱雄英神色转为无比郑重:“接下来,需尔等继续精诚合作。首先,将此番成功之法,从头至尾,每一步骤、每一细节、每一关键,详加记录,编纂成可复现之《规程》。”
“同时,尝试优化每一步,看能否进一步提高这‘青霉素结晶’的产量、纯度与稳定性。所需一切物料、人手、场地,尽管提出,本王一力承担,务求尽快建立稳定产制之基。”
“至于太医院验证一事。”
他语气加重,目光锐利,“此乃绝密!关乎国运,绝不可泄露半分!本王会亲自安排绝对可靠的太医,与尔等秘密对接。所有验证,需在严格隔离、控制条件下进行,每一步皆需详细记录,先以微量试毒,再谨慎验证疗效。”
“三位切记,自今日起,尔等与此事相关一切,皆需守口如瓶,未经本王允许,不得对任何人——包括家人、上官——透露丝毫!若有违逆,休怪国法无情!”
“臣等(草民)谨遵殿下谕令!以性命担保,绝不泄露一字!”
三人凛然,齐声应诺,深知肩头担子之重。
“好。奖赏稍后会有人送至各位府上。三位可先回去稍作休整,但不得松懈,《规程》编纂与工艺优化需即刻开始。与太医院对接事宜,本王安排妥当后,会再秘密召见尔等。”
“臣等(草民)领命!谢殿下天恩!告退!”
三人再次深深叩首,怀着巨大的荣耀、沉甸甸的责任与满腔的斗志,躬身退出了大殿。
殿内重归寂静,檀香袅袅。
朱雄英独自坐于案后,目光落在那紫檀木盒上,良久,才亲手将其打开。
盒内衬着绸缎,整齐摆放着几个小巧的玻璃瓶,瓶中是少量淡黄的粉末。
旁边是厚厚一叠手稿,墨迹犹新。
他轻轻拿起一个玻璃瓶,对着光细看。
那些微不足道的粉末,在此刻他的眼中,却重若千钧,闪烁着文明进步与生命希望的光芒。
长路虽漫漫,但第一步,终于迈出。
他提笔,开始书写,准备召见太医院院使。
一场更为隐秘、也更为关键的验证,即将在深宫之中悄然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