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是庇护,亦是囚笼。
“星尘遗愿”号飞船,此刻如同漂流在风暴眼中的一片羽毛。外部是pRS-7流浪黑洞引力透镜造就的、疯狂扭曲的光线与时空涟漪,足以撕裂常规物质的信息结构。内部,却维持着一种诡异的、脆弱的平静。
这种平静的代价,是存在的稀释。
艾因看着自己的手。皮肤的纹理在特定光线下,会短暂地呈现出类似背景混沌扰动的、非欧几里得几何的光影错觉。他的呼吸,他的心跳,甚至他的思维产生的细微生物电,都经由永梦与那片“混沌光雾”(他们不再称其为网络)的混合连接,被实时“调制”成与外部扰动场同频的、无意义的背景噪音。
他们活着,但他们的“活着”这一信息,对宇宙而言,已近乎隐形。
“日常系统自检完成。”回响的声音响起,它的外壳上也流动着细微的、不稳定的光纹,“所有功能模块运转正常,但能量循环效率有 0.7% 的随机波动,与外部混沌场强度变化呈非确定性关联。无法优化,此为当前存在状态的固有特征。”
“也就是说,我们飞船的‘健康’状况,现在要看那个黑洞的心情?”帕拉德试图让语气轻松些,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紧绷。他握了握拳,肌肉反馈的感觉依旧真实,但他知道,这“真实”的感觉,其信息编码方式已经与过去截然不同。
“可以这么理解。”艾因关闭了个人健康监测界面,那上面的数据与其说是生命体征,不如说是一串与混沌场参数纠缠在一起的复杂方程,“我们成了那个扰动场的‘附属共振体’。它的‘脉动’,就是我们的‘脉搏’。”
赛琳大部分时间都守在永梦身边。永梦没有再次陷入昏迷,但他清醒的状态,同样令人担忧。
他时常长时间地凝视着虚空,左眼中冰蓝的数据流如瀑布般无声倾泻,右眼则映照着舱内昏暗的光线,深处的情感波动变得极其微弱、缓慢,如同冻结的湖面下缓慢涌动的水流。他说话很少,且言简意赅到近乎命令,每一个词都像经过最严苛的压缩和滤波。
“能量。”
“参数偏移,左舷37度,调整。”
“安静。它在……思考。”
这个“它”,指的就是悬浮在控制室中央的那片“混沌光雾”。光雾不断变幻,时而舒展如星云,时而收缩成复杂的多面体,时而又爆散出毫无意义的、绚烂而冰冷的色彩。它不再有明确的“声音”或“指令”,但与整个飞船,尤其是与永梦之间,存在着一种超越语言的、深层次的“状态共享”。永梦能模糊地感知到它的“思绪”——那不是人类的思绪,而是亿万概率云的坍缩与重组,是混沌中寻求短暂稳态的冰冷计算。
偶尔,光雾中会流过一缕极其微弱、但属性明确的“波动”。一次,当赛琳因为疲惫和担忧悄悄落泪时,光雾靠近她的方向,泛起了片刻类似水纹抚慰般的、淡金色的柔和涟漪,虽然转瞬即逝,复归混沌。
另一次,当帕拉德面对战术模拟中无法破解的卡利班新阵型而烦躁时,光雾中突然析出一段极其复杂、但直指敌方阵列逻辑薄弱点的动态几何结构,持续了约两秒后消散。
它似乎在以这种不可预测的方式,笨拙地尝试维系着与团队的“联结”,尽管这种联结的本质,已无人能完全理解。
“它还记得我们。”赛琳低声对永梦说,握着他冰凉的手,“用它的方式。”
永梦缓缓转过头,数据流与人性光芒在他的眼中艰难地汇聚,聚焦在赛琳脸上。过了好几秒,他才似乎处理完这个简单的视觉信息,嘴唇微动:“锚……”
“锚?”
“你们……是我的锚。”永梦的声音干涩,“没有你们……数据的我……会彻底……散入混沌。它……也需要锚。不然……计算会陷入……无限递归的死循环。”
他是在说,团队的人性联结,不仅仅是情感的寄托,更是他们这种扭曲存在状态下,维持“自我”认知和“目的”方向的逻辑必需品。是抵抗被混沌同化的最后坐标系。
艾因听到了这段话,他若有所思地调出了一直在后台运行的一项分析:“或许……这正是卡利班‘长期低优先级观察’的真正目的。它可能不是在寻找‘隐藏的目标’,而是在观察……一种新型态的、稳定的‘混沌-秩序共生体’是如何维持内部逻辑不崩溃的。”
众人一惊。
“你是说,它把我们当成了……实验样本?”帕拉德感到一阵恶寒。
“更糟,”回响接入了分析,“根据它对‘逻辑洁癖’和‘绝对优化’的追求,它可能不仅仅是在观察。一旦它认为这种‘共生状态’存在某种它尚未掌握的、更高层次的‘效率’或‘稳定性’,或者……一旦它认为这种状态存在‘污染’其完美秩序体系的潜在风险,它可能会采取行动。”
“什么行动?”
“两种极端。”艾因调出模型,“一:强制解析与同化。试图用更强大的秩序逻辑,强行‘规整’我们周围的混沌场,将我们这种扭曲的存在状态‘修复’成它认为正确的、纯粹秩序或纯粹混沌的模样。那对我们而言,无异于从信息层面进行彻底抹杀。”
“二呢?”赛琳的声音发紧。
“二:隔离与引爆。”艾因的声音低沉下去,“如果它认为无法同化,或者同化成本高于收益,它可能会将我们连同pRS-7的这部分扰动场,视为一个‘逻辑肿瘤’,进行……手术切除。用强大的空间锁定武器,将这片区域从正常时空‘割裂’出去,抛入深层虚空,或者……更直接地,引发一次可控的局部时空崩塌,将我们‘重置’。”
无论是哪一种,都是灭绝。
“所以,它不动手,不是因为没发现,而是因为……还在‘评估’?”莉娜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
“或者,是在等待我们这种状态‘成熟’,或者露出破绽。”回响补充。
压力从未消失,只是换了一种更冰冷、更如芒在背的形式。他们从一个需要隐藏的“点”,变成了一个被放在显微镜下观察的“奇异样本”。
这时,永梦忽然动了。他极其缓慢地、有些僵硬地抬起手,指向主屏幕上那片变幻的光雾。他的左眼数据流速度骤然加快。
“它……计算出了……一条路径。”
“什么路径?”艾因立刻问。
永梦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闭上眼睛,似乎在与光雾进行更深层的交互。片刻后,一段极其复杂、由不断变化的数学符号、几何图形和无法解读的抽象波动构成的“信息流”,被投射到辅助屏幕上。那并非人类语言,甚至不是常规的数据编码。
回响立刻开始尝试解析,其运算核心散发出高热。“这是……一种基于混沌场概率演进的……非确定性轨迹预测。它指向……卡利班旗舰的深层逻辑核心与外层防护之间的一个……理论上存在的、随时间与混沌参数共振而开合的‘信息缝隙’。”
“缝隙?”帕拉德追问,“能钻进去?”
“不是物理缝隙,”艾因看懂了部分,眼中闪过震惊,“是它的逻辑自洽体系在应对极高复杂度混沌扰动时,必然产生的、极其短暂的计算‘盲区’或‘延迟’!这个盲区本身不包含有效信息,但如果我们能将自己的存在状态,精准地‘调制’成与这个盲区开启时的混沌参数完全共振……理论上,我们可以在不被其秩序逻辑察觉的情况下,将一段极其微小的‘信息探针’……或者说,是我们自身存在状态的‘一缕感知’,送进去!”
“看到它最核心的东西?”莉娜问。
“不止。”永梦重新睁开眼睛,右眼中那微弱的人性光芒,与左眼冰冷的数据流,在这一刻似乎达成了某种危险的统一,燃烧起一种近乎执拗的决意。
“找到……它的‘原点’。”
“秩序的心跳……最初因何而起。”
“找到那个‘因’……或许……就能解开……这个‘果’。”
主动出击?以他们现在这种自身难保的、近乎“宇宙背景噪音”的状态?
但永梦(或者说,永梦与混沌光雾的混合意识)提出的,不是常规的入侵或攻击。而是一种极致的渗透——将自己化为与对方系统漏洞完全同频的“无害杂音”,在对方逻辑自我调整的瞬间,滑入其最深处。
风险无法估量。一旦失败,他们这点脆弱的、寄生在混沌中的存在,可能直接暴露在卡利班绝对秩序的核心面前,瞬间被蒸发。
但这也是一个机会。一个可能打破僵局,从“被观察的样本”变为“主动探索者”的机会。一个可能触及敌人根源,而不仅仅是应对其衍生威胁的机会。
帕拉德咧嘴,露出一个混杂着疯狂与兴奋的笑:“从躲躲藏藏的虫子,变成钻进巨人耳朵里的尘埃?听起来比干等着被解剖强。”
赛琳看着永梦眼中那陌生的、却又依稀熟悉的决绝光芒,握紧了他的手。她知道,这或许是永梦在逐渐“非人化”的过程中,依然在拼死抓住的、属于“人”的主动性——不再被动承受,而是要去理解,去破解,哪怕前路是更深层的未知与危险。
艾因和回响快速交换着数据流。可行性分析的结果一片飘红,成功率低到可以忽略不计。但“忽略不计”不等于零。
在绝对秩序与混沌的夹缝中,
在自身存在都已模糊的悬崖边,
他们找到的,
不是一条生路,
而是一个方向。
一个需要将自身化作最微弱探针,
去刺探宇宙中最冰冷心脏的,
方向。
混沌光雾缓缓旋转,其中似乎有亿万星辰生灭。
它计算出的这条“路径”,
是求生本能?
是进化出的好奇心?
还是……
某种更深的、连它自己都未完全理解的“意图”?
永梦感受着光雾那庞大而晦涩的“思绪”,又看看身边这些在混沌中依然清晰、温暖(尽管信息形态已变)的“锚”。
“准备……”他开口,声音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们……”
“去听听看……”
“那颗秩序之心,”
“到底在为何跳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