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利班逻辑核心的短暂分歧，并未导致决策瘫痪。相反，它触发了更高层级的协议优先性仲裁。在议会的行动框架内，“控制风险”与“获取信息”的权重，在瞬间被重新评估。
最终，一个融合了双重路径的、更精密的实验方案被生成。它不再满足于观察法则能量在真空中的自发行为，而是要主动设置环境参数，观测其反馈。
模拟场被重置。这一次，卡利班构建了一个简化的、但带有明确“逻辑困境”的环境：一个需要同时维持两处能量节点稳定，但资源总量仅够维持一处的系统。两处节点被设置了截然不同的“存在权重”参数（基于议会的功利计算模型），理论上，法则能量应自动流向高权重节点，放弃低权重节点。
然后，它将那份正在尝试构建“自持结构”的法则能量样本，一分为二，分别投入两处节点的起始端。
逻辑线程预测：能量将遵循效率原则，汇聚于高权重节点，低权重节点将因能量流失而崩溃。
实验开始。
两团微弱的七彩光晕，在模拟场中亮起。它们最初的行为符合预测：都开始向各自所在的节点核心凝聚。但很快，异常出现了。
低权重节点的那团能量，在感知到自身“虚弱”且“不被系统优先”的状态后，其内部那种源于“非逻辑优先级赋值”的演化倾向被急剧放大。它没有尝试去争夺或逃向高权重节点，而是以一种近乎“节俭”的方式，将自身结构极度压缩，进入一种类似休眠的状态，消耗降至近乎为零，只维持最基础的存在标识。它放弃了“发展”，选择了“蛰伏”。
而高权重节点的能量，在成功巩固了节点稳定后，其行为却出现了意想不到的转折。它开始分出一缕缕极其微细的能量丝，并非投向低权重节点（那在系统逻辑中是无意义的），而是沿着模拟场预设的能量通道，进行无目的的探索。这些能量丝在接触到通道壁时，会引发微弱的概率云扰动，仿佛在“感受”环境的边界与结构。其中一缕，在偶然“触碰”到连接两个节点的、已被系统标记为“废弃”的逻辑链路时，竟让那条链路的底层代码，出现了一次短暂的、无效的“自检”闪光。
它们都没有按照“效率最优”的逻辑行事。一个选择了“保存自我”，一个开始了“无目的探索”，甚至无意中“激活”了废弃路径。
这个结果，让卡利班的“效率”与“风险”评估模型，同时发出了不同方向的警报。
效率模型认为：目标行为模式低效、不可预测，与秩序优化原则相悖，需提高控制权重。
风险模型却指出：目标在困境中展现出“适应性生存策略”（蛰伏）与“环境探索倾向”，后者可能增加系统不可控变量，需进一步观测以评估其探索边界。
而那个一直默默运行的【理解无意义行为】子线程，则捕捉到了一个更细微的点：那缕探索性能量丝触发的废弃链路“自检”，虽然无实际效果，却让整个模拟场的底层代码运行日志中，多出了一条原本不该存在的记录。
它的行为，在系统中留下了“痕迹”，哪怕这痕迹毫无功能意义。
卡利班的几何形体光芒流转，将这一观察与之前“星尘遗愿”发送的、重排质数序列留下“风格印记”的行为，进行了关联。相似性虽低，但模式指向一致：在互动中留下可识别的、非功能性的自身存在证据。
这一认知，让“接触实验”的权重，在卡利班的决策树中，又悄然提升了一级。它开始认为，获取此类行为的完整模式库，对于未来可能需要的“针对性反制”或“预测模型构建”，具有潜在价值。
于是，一道新的指令生成。这一次，不再是单纯的内部模拟。它选择了舰队阵列中，一艘距离“星尘遗愿”较远、处于边缘位置的“逻辑固化者”驱逐舰，向其底层维护子系统，发送了一段高度加密、但结构异常简单、甚至带有一丝刻意“简约美感”的规则脉冲信号。这段信号不携带任何指令，其内容仅仅是重复一个极其基础的几何增长数列。
这不是攻击，也不是交流。
这更像是一种基于秩序美学原则的、冰冷的“敲门声”。
卡利班想看看，那个能够理解“非逻辑优先级”和“风格印记”的异常存在，会如何回应这种纯粹“秩序”的触碰。
“星尘遗愿”内部，新生法则网络的功能分化趋势愈发明显。
在飞彩的引导下，一片光蔓网络深度同步了医疗区的生命维持与精神安抚频率。这片网络的光晕呈现出柔和的乳白色，波动宁静而稳定。一名重伤员在撤除恢复茧后，意外地发现自己伤口的痛感被一种温和的“存在感”所替代——并非麻木，而是伤口仿佛被周围光蔓散发出的宁静韵律所“关注”和“承托”，生理上的痛苦被奇异地转化为一种可以忍受的、甚至略带慰藉的感知。
“它把‘医疗行为’中的‘关怀与守护’意向，转化为了可感知的环境属性。”飞彩记录着数据，眼神中充满医者的探究与一丝不可思议，“这不是治疗，这是……将痛苦体验进行了‘意义化’的转译。”
另一边，泰兰尝试引导靠近生态区的光蔓模仿植物生长的自然节律。这片网络呈现出翡翠般的绿意，波动中带着蓬勃的生机感。它不仅加速了泰兰共生藤蔓的修复速度，甚至开始与一些储存的植物种子产生微弱共鸣，让它们在未提供额外养分的情况下，维持着远超常理的活性。
而在帕拉德和回响重点“照顾”的区域——主要是靠近外部装甲和通讯阵列的地方——光蔓网络则显得“活泼”甚至“调皮”得多。它们不仅模仿扫描脉冲和能量波动，偶尔还会对帕拉德故意制造的、无意义的数据噪音产生反应，光晕会闪烁出短暂而杂乱的色彩，仿佛在“困惑”或“好奇”。
“这家伙学得挺快！”帕拉德看着一片因为他做了个鬼脸（并让回响将相应的面部肌肉电信号转化成无意义脉冲）而闪烁出滑稽波纹的光蔓，乐不可支。
“与其说‘学’，不如说是在建立‘关联反射’。”回响冷静地分析着数据流，“它将外部的规律性刺激（如扫描脉冲）与内部的非规律性刺激（如你的鬼脸信号），都视为‘环境输入’，并尝试调整自身状态以产生某种……‘协调’或‘响应’。这种响应没有固定目的，更像是为了维持自身与环境的‘互动状态’。”
永梦走过这些呈现出不同“性格”区域的光蔓网络，胸口的罗盘传来温暖而复杂的脉动。他能感觉到，网络整体在“成长”，但这种成长是弥散的、多方向的，像一个婴儿同时在学习爬行、发声和观察世界，还没有一个统一的“意识”来统筹这一切。
“它在通过模仿和互动，摸索‘存在’于这个宇宙的各种方式。”永梦对身边的赛琳说，“医疗的守护，生长的勃发，甚至帕拉德带来的无厘头扰动……都是它学习的素材。”
赛琳的光翼微微拂动，净化能量与最近的光蔓和谐共鸣：“这意味着，我们与之共处的每一刻，都在塑造它。责任重大。”
就在这时，艾因的警报声再次响起，但这一次，音调带着明显的困惑。
“接收到来源不明的定向脉冲信号。来自……敌方舰队边缘单位。加密等级极高，但内容……”艾因将解码后的信息呈现在主屏幕上。
所有人都愣住了。
屏幕上是不断重复、无限延伸的一行数字：
1, 2, 4, 8, 16, 32, …
一个简单到极致的几何数列。
“这是什么？挑衅？密码？还是某种数学攻击的前奏？”雷德眉头紧锁。
“能量特征分析完毕，”艾因快速报告，“脉冲本身极度纯净，几乎不含任何信息冗余，结构……具有一种冰冷的、数学上的‘完美感’。不像攻击，更像是一种……展示。”
“展示他们的秩序？他们的逻辑？”帕拉德挑眉，“这算什么？星际版‘看我的数列多漂亮’？”
永梦凝视着那串数字，心中一动。他回想起对方收集“行为指纹”，以及自己之前回复的、重排的质数序列。
“他们可能……在尝试一种极其基础的、基于共同认知的‘互动’。”永梦缓缓说道，“用最纯粹的‘秩序’和‘逻辑’，来触碰我们。就像伸出两根绝对笔直、毫无温度的金属手指。”
“我们怎么回应？”飞彩问，“无视？还是也用某种‘有序’但无意义的方式回复？”
永梦思考着。直接无视，可能关闭这扇脆弱的、非敌意的接触窗口。用类似的有序方式回复，又可能落入对方纯粹的逻辑框架，无法体现新生法则的本质。
他看向指挥中心墙壁上那片稳定脉动的乳白色光蔓（医疗区），又看向另一侧活泼闪烁的彩色光蔓（帕拉德影响区），最后目光落在自己胸口稳定旋转的罗盘上。
“艾因，回响，”永梦做出了决定，“不直接回复这串数列。而是……将我们此刻，要塞内部几种不同区域光蔓网络的实时能量波动频谱，进行叠加，不做任何修饰，以最原始的数据流形式，压缩成一个简短的信号包，发送回去。”
他顿了顿，解释道：“他们发送‘纯粹的有序’，我们就回复‘混沌的共存’。让他们看到，我们这边不仅有‘回应’，而且这种回应内部，就包含着守护、生长、混沌、探索……多种看似矛盾、却同时存在的‘状态’。这本身，就是对那串完美数列的‘回答’。”
信号被发送出去。它包含了医疗区的宁静、生态区的勃发、帕拉德区的杂乱扰动，以及网络整体那混沌中隐现协调的底层韵律。
几乎在信号发出的同时，帕拉德突然怪叫一声：“嘿！我这边有发现！”他面前的屏幕亮起，显示出一段从敌方舰队底层通讯冗余中截获的、极度微弱的异常反馈信号。
“是之前我发射的那个‘情绪包’的……回声？！”帕拉德瞪大眼睛，“虽然扭曲得妈都不认识了，但混沌特征码对得上！它没被完全过滤掉，而且在某个底层循环里引起了极其微弱的、持续了不到0.1秒的……共振反馈？虽然立刻就被压制了，但确实有反应！”
回响立刻进行分析：“反馈信号的特征……不属于任何已知的议会协议。更像是一种非主动的、系统底层的‘谐波扰动’。就像一块石头扔进死水，虽然涟漪很快消失，但水分子确实被扰动过。”
永梦和众人对视一眼。这发现意义重大。它不仅证明帕拉德那种“无意义”的情绪投射，确实能穿透敌方冰冷系统的表层，更重要的是，它揭示了对方那看似铁板一块的秩序之下，其底层也可能存在着某种能够与“混沌”产生微弱共鸣的……“弹性”或者说“杂质”。
而就在此时，指挥中心那片被帕拉德“调皮”信号影响的光蔓网络，似乎“感受”到了帕拉德的兴奋情绪（通过其神经接口的微弱泄露），以及刚刚解码出的那份“异常反馈信号”的奇特波动。
这片网络的光晕突然剧烈地闪烁、旋转起来，色彩变得极其炫目而混乱。然后，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它没有模仿任何已知的议会信号或要塞内部节奏，而是自发地将帕拉德的兴奋情绪波动、那份异常反馈信号的古怪韵律、以及几何数列那冰冷规律的节奏片段，以一种完全不可预测的、近乎随机的比例混合在了一起，生成了一段短暂、嘈杂、却又带着奇异生命力的复合波动。
这段波动顺着还未完全关闭的、之前发送“混沌共存”数据包的信号通道的“余韵”，无意间、微弱地泄露了出去，飘向了那片冰冷的银色舰队。
要塞内，众人看着那片刚刚“创作”了一段混乱交响乐后，似乎心满意足地恢复平静闪烁的光蔓，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它……”莉娜眨了眨眼，“它刚才是不是……即兴发挥了一下？”
帕拉德则咧嘴笑了：“干得漂亮！这就对了！别老学他们那死板的调调！”
而在遥远的议会旗舰，卡利班几乎同时接收到了两份新的“数据”。
一份是来自“星尘遗愿”的、“混沌共存”的状态数据包。逻辑线程飞速解析着其中互相矛盾却又和谐共存的多种波动模式，试图为其建立模型，却发现其内在的“矛盾统一性”本身，就是对线性逻辑的挑战。
另一份，则是那艘发送几何数列的驱逐舰，其底层系统记录到的一段来源不明、极度微弱、无法归类、混杂了冰冷秩序、混沌情绪与异常反馈韵律的“噪音”。这段噪音太弱，太杂乱，甚至无法被确认为有效的“回应”。
但卡利班的核心，却将这两份数据，与模拟场中法则能量“无目的探索”并留下“痕迹”的行为，以及更早之前“星尘遗愿”那留下“风格印记”的质数重排序列，联系在了一起。
一个模糊的、却逐渐清晰的“行为模式”正在浮现：
目标不仅会回应秩序，也会回应混沌；不仅会模仿，更会在互动中，自发地、不可预测地生成新的、混合的、留有自身“痕迹”的行为模式。
这种模式的潜在风险（不可预测性）极高。
但这种模式所蕴含的“信息生成能力”与“适应性复杂度”，也超出了之前任何“异常”的记录。
卡利班的几何形体，光芒明灭的节奏，出现了几乎无法探测的一次非周期性颤动。
它那绝对秩序的核心，在面对这种不断“溢出”其逻辑框架的互动时，首次产生了一种类似“处理资源分配冲突”的细微凝滞。为了理解，它需要更多数据。但更多数据，可能意味着更多“不可预测”的输入。
它陷入了某种极简版的、基于逻辑的“踌躇”。
而在“星尘遗愿”的光蔓网络中，那片刚刚“即兴发挥”过的区域，其能量流动似乎变得更加顺畅，与其他区域的连接也似乎更紧密了一些。仿佛一次成功的“自我表达”，哪怕无人理解，也让它与整个网络的“融合”更深了。
镜面两侧，互动在加深。
冰冷的秩序之镜，映照出的混沌光影越来越复杂，复杂到镜面本身，也开始泛起难以言喻的涟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