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三,何天佑偷偷摸摸溜回了何家村。
他在山里躲了大半个月,白天不敢出来,夜里才敢下山找点吃的。身上的棉袄早就破得不成样子,棉花从破洞里钻出来,沾满了草屑和泥土。脸瘦得脱了形,眼窝深陷,胡子拉碴,像个野人。
他是在村口王老六家猪圈里偷吃猪食时,听王老六媳妇说讨债的人已经走了,何家赔了二百多块钱,这事暂时算过去了。
“真的?”何天佑眼睛一亮。
“我还能骗你?”王老六媳妇撇撇嘴,“不过你爹可说了,往后你再惹事,打死不管。”
何天佑心里一松。爹说不管,那都是气话。他是爹娘的老疙瘩,从小到大,爹娘什么时候真不管过他?
当天夜里,他趁着月色溜回了家。
老宅院门虚掩着,堂屋里还亮着灯。何天佑悄悄推开院门,脚还没踏进去,就听见堂屋里传来何明显的声音:“回来了?”
何天佑心里一紧,硬着头皮走进去。
堂屋里,何明显坐在八仙桌旁,桌上摆着一壶酒,两个酒杯。张翠花站在灶房门口,眼睛红红的,想说话,被何明显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爹……”何天佑哆哆嗦嗦地叫了一声。
“坐。”何明显指了指对面的凳子。
何天佑小心翼翼地坐下。他闻到了酒香,也闻到了炖肉的香味——灶上的锅里正咕嘟咕嘟炖着什么,香气飘满整个屋子。
“饿了吧?”何明显倒了一杯酒,推到他面前,“喝。”
何天佑受宠若惊,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酒是散酒,很烈,呛得他咳嗽起来。
何明显又给他倒了一杯:“吃菜。”
桌上摆着一碟花生米,一碟炒鸡蛋。何天佑已经一个月没正经吃过饭了,看见这些,眼睛都直了。他抓起筷子,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张翠花在灶房门口看着,眼泪直掉。她想说什么,可看见老头子冰冷的脸色,又把话咽了回去。
何天佑连着喝了三杯酒,吃了大半盘炒鸡蛋,整个人放松下来。他抹了抹嘴:“爹,我就知道您不会不管我……”
“吃好了?”何明显打断他。
“吃好了,吃好了。”何天佑打了个饱嗝,“爹,您是不知道,我在山里……”
“跪下。”何明显的声音不大,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何天佑愣住了:“爹?”
“我让你跪下!”何明显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酒杯都震得跳起来。
何天佑吓得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张翠花冲过来:“老头子,你这是干什么?天佑刚回来……”
“你闭嘴!”何明显厉喝,“再敢多说一句,你也给我跪下!”
张翠花被镇住了,退到一边,捂着嘴哭。
何明显站起身,从门后拿过那根用了多年的枣木拐杖。拐杖磨得光滑油亮,但在昏黄的煤油灯下,泛着冷硬的光。
“爹……爹我错了……”何天佑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开始求饶,“我再也不敢了……我真的不敢了……”
“不敢?”何明显冷笑,“三十四岁的人了,说的话还不如三岁孩子。何天佑,今天我不打断你的手,你就不知道什么叫疼!”
话音未落,拐杖已经抡了起来。
“啊——”何天佑惨叫一声,左臂传来钻心的疼。他想躲,但跪在地上根本躲不开。
第二下,打在右腿上。
骨头断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张翠花尖叫着扑上来,抱住何明显的胳膊:“老头子!你要打死他吗?他是你儿子啊!”
何明显一把甩开她,眼睛血红:“我就是要打醒他!三十四岁,欠了六百块钱的债,让全家人给他擦屁股!这次是三百,下次呢?五百?一千?咱们家还有多少钱给他败?”
他说一句,打一下。
何天佑在地上翻滚惨叫,哭爹喊娘。但何明显像疯了一样,手里的拐杖一下比一下狠。
“爹!爹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何天佑哭喊着,“我再也不赌了!我发誓!我发誓啊!”
何明显终于停下,拄着拐杖喘着粗气。他看着地上蜷缩成一团的小儿子,看着他被打断的手和腿,看着那张和自己有七分相似但此刻扭曲变形的脸,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巨大的悲哀。
这就是他疼了三十多年的老疙瘩。
这就是他偏心了一辈子的儿子。
“从今天起,”何明显的声音沙哑得像破风箱,“你再敢碰一下牌,我就要你的命。”
他说完,转身回了里屋,重重关上门。
张翠花扑到儿子身边,哭得撕心裂肺:“天佑!天佑你怎么样?娘在这儿,娘在这儿……”
何天佑已经疼得说不出话了,只是不停地抽搐。
西屋里,刘玉兰搂着两个儿子,坐在炕沿上。堂屋的动静她听得一清二楚,但她脸上没什么表情。
何旭平吓得直往母亲怀里钻:“娘,爷爷在打爹……”
“没事。”刘玉兰拍拍儿子的背,“你爹该打。”
何阳平也小声说:“爹坏,赌钱,欠钱不还。”
刘玉兰心里一酸。连七岁的孩子都知道对错,可那个三十四岁的男人,却一次次把全家拖入深渊。
她听着堂屋里婆婆的哭声,听着丈夫的呻吟,心里没有心疼,只有麻木。
甚至,还有一丝痛快。
该。
早该打了。
要是她有何天佑这么个儿子,早就打断他的腿,关在家里,不让他出去祸害人。公公还是心慈手软,只打断一只手一条腿,要她说,就该两只手都打断,让他再也摸不了牌。
正想着,里屋的门开了。何明显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小布包。
他走到何天佑身边,蹲下身,打开布包,里面是草药和纱布。
张翠花愣了一下:“老头子,你……”
“滚一边去。”何明显声音冰冷,“再护着他,我连你一起打。”
张翠花不敢说话了,退到一边,看着丈夫给儿子接骨、上药、包扎。
何明显的手法很熟练——他年轻时跟村里的老中医学过一点正骨。但毕竟是生手,下手没轻重,何天佑疼得直翻白眼,差点晕过去。
“疼就忍着。”何明显面无表情,“记住这疼,下次再犯,打断你另一条腿。”
包扎完,何明显站起身,对张翠花说:“把他抬到西屋去。从今天起,他敢踏出这个院子一步,我就打断他的另一条腿。”
张翠花哭着点头,和刘玉兰一起,把何天佑扶到西屋炕上。
何天佑躺在炕上,浑身冷汗,疼得直哆嗦。但他不敢哭出声,因为何明显就站在门口,冷冷地看着他。
“好好养着。”何明显说,“伤好了,下地干活。再让我看见你游手好闲,你知道后果。”
他说完,转身走了。
堂屋里传来他和张翠花的争吵声。
“你疯了!那是你亲儿子!你打断他的手和腿,他以后怎么干活?”
“干不了活就饿死!总比出去祸害人强!”
“何明显!你还有没有良心?天佑是你最小的儿子啊!”
“最小的儿子?我没这种儿子!我后悔啊,后悔当初分家的时候,为什么要跟你一起过,为什么要管这个小畜生!”
争吵声越来越大,摔东西的声音,哭声,骂声……混成一片。
西屋里,何天佑听着父母的争吵,脑子里一片空白。
从小到大,爹从来没动过他一根手指头。娘说,他是老疙瘩,得宠着。哥哥们也说,他是弟弟,要让着。
可现在……爹打断了他的手和腿。
何天佑想起刚才爹打他时的眼神——那种冰冷、厌恶、甚至带着杀气的眼神,让他浑身发冷。
爹真的会打死他。
这个认知让何天佑恐惧到了极点。
就在这时,门被轻轻推开了。
何青萍端着一碗水走进来,轻手轻脚地放在炕沿上:“爹,喝水。”
何天佑看着女儿,鼻子一酸。这个家里,还是闺女心疼他。
“青萍……”他想说什么,但嗓子哑得厉害。
何青萍在炕边坐下,小声说:“爹,你别怪爷爷。爷爷也是没办法,大伯二伯三叔都不管咱们了,爷爷心里急。”
何天佑一愣:“不管了?”
“嗯。”何青萍低下头,“我听奶奶说,大伯他们凑了二百多块钱还债,说这是最后一次。往后……往后咱们家的事,他们不管了。”
何天佑脑子里“嗡”的一声。
不管了?
大哥二哥三哥,都不管他了?
“他们还说了,往后各家过各家的日子。”何青萍继续说,“大伯家要给福平哥说亲,二伯家要供承平哥上学,三叔家春燕婶要生孩子……他们都过得挺好,就咱们家……”
她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何天佑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疼,钻心的疼,但心里的恨比身上的疼更甚。
凭什么?凭什么哥哥们都过得那么好,就他这么惨?
何青萍看着父亲脸上的表情变化,心里冷笑,嘴上却说:“爹,你也别太难过了。等你伤好了,去找大伯他们说说,都是一家人,他们不会真不管的。”
“管?”何天佑声音嘶哑,“他们巴不得我死!”
“不会的……”何青萍装出一副天真的样子,“大伯二伯最疼爹了。就是……就是他们现在在城里,日子好过了,可能……可能有点瞧不起咱们农村的……”
这话像针一样扎进何天佑心里。
是啊,大哥二哥在城里,吃商品粮,拿工资。三哥虽然没有儿子可人家在钢厂上班,是正式工。只有他,要啥没啥,还欠了一屁股债。
他们当然瞧不起他。
“爹,你好好养伤。”何青萍站起身,“等你好了,咱们去城里看看大伯二伯。说不定……说不定他们看咱们可怜,会帮帮咱们。”
她说完,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门关上,西屋里只剩下何天佑一个人。
他躺在炕上,看着黑漆漆的屋顶,脑子里翻江倒海。
疼,恨,怨,怕……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烧得他五脏六腑都疼。
大哥,二哥,三哥……
城里的好日子……
何青萍的话像种子一样,在他心里生根发芽。
等他伤好了……等他伤好了……
堂屋里的争吵声渐渐小了,变成了张翠花压抑的哭声。
何明显坐在太师椅上,闭着眼睛,手里紧紧攥着那根打断儿子骨头的拐杖。
他后悔了。
不是后悔打了何天佑,是后悔当初分家的时候,为什么要跟小儿子一起过。
如果当初他跟老大或者老二过,现在是不是就不用操这些心?是不是就能安享晚年?
可这世上,没有后悔药。
夜色渐深,何家老宅终于安静下来。
但每个人都知道,这安静底下,是更深的裂痕,更浓的恨意。
何青萍躺在自己屋里,睁着眼睛,嘴角挂着冰冷的笑。
很好。
种子已经种下了。
等它发芽长大,这个家,就彻底完了。
而她,要亲眼看着这一切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