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清晨的任命书
北京的第一场春雪来得悄无声息。
林凡站在故宫神武门的城楼上,看着细碎的雪花在晨光中旋转飘落,落在青石路面上瞬间融化。今天是三月一日,距离养心殿第一阶段修复验收已经过去两个月,距离他回国,正好半年。
身后传来脚步声,周启明披着深蓝色羽绒服走上来,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档案袋。
“就知道你在这儿。”周启明和他并肩站着,“看雪?”
“看故宫醒来的样子。”林凡说。
确实,清晨六点半的故宫还未对游客开放,只有早起的乌鸦在太和殿广场上踱步,留下一串串竹叶般的爪印。保洁人员推着水车缓缓移动,冲刷着昨夜积尘的御道。远处,古建部的工人们已经开始搭建新的脚手架——这次不是养心殿,是武英殿西配殿。
“给。”周启明把档案袋递给林凡。
林凡接过,打开,里面是一份红头文件:《关于成立故宫博物院古建筑材料与工艺创新中心的通知》。文件最后,任命栏写着:“中心主任:林凡(兼)”。
虽然早就知道会有这份任命,但真正拿到手里时,林凡还是感到肩头一沉。
“创新中心编制二十人,办公地点在文华殿后院,已经收拾出来了。”周启明说,“经费第一年五百万,以后看成果追加。人员你自己挑,院里各部门配合。”
“压力不小。”林凡实话实说。
“不然找你干嘛?”周启明笑了,“不过林工——现在该叫林主任了——你也别太有压力。创新中心不是要你马上搞出惊天动地的发明,是要你搭建一个平台,让传统工艺和现代科技能在这里对话、融合。”
他顿了顿,指向远处的武英殿工地:“就像你修养心殿那样。不是用新材料把旧东西盖住,是让新旧之间找到共生的方式。”
雪花落在林凡手中的文件上,在红头标题上洇开淡淡的水痕。
“周主任,我有个想法。”林凡收起文件,“创新中心的第一批课题,我想公开征集。”
“征集?”
“嗯。面向全国的古建筑保护机构、高校、甚至民间匠人,征集他们在工作中遇到的技术难题,或者有苗头的创新想法。”林凡解释,“我们筛选后,提供经费和实验条件,一起攻关。成果共享。”
周启明眼睛一亮:“这个思路好!既接地气,又能聚拢人才。不过评审标准怎么定?”
“三条:第一,问题真实存在,不是纸上谈兵;第二,解决方案有创新性,但尊重传统智慧;第三,成果能推广,惠及行业。”
“行。”周启明拍板,“我帮你报院里,应该能成。不过林主任,你这第一把火,可别把自己烧着了。公开征集,鱼龙混杂,评审工作量很大。”
“所以需要您把关。”林凡诚恳地说,“您经验丰富,看人看事准。”
周启明摆摆手:“少给我戴高帽。不过既然你叫我一声老师,我就多句嘴——做创新,最难的不是技术,是人心。有人会真心合作,也有人会嫉妒使绊。你现在风头正劲,更要小心。”
“我明白。”
两人在城楼上又站了一会儿,看雪渐渐密起来,故宫的屋顶开始覆上一层薄薄的白。
“对了,”周启明忽然想起什么,“红姐那边,你决定了吗?”
林凡沉默。这一个月,红姐通过监狱方面传了三次话,想见他。张伟也劝过,说红姐手里可能真有重要线索。但他一直没答应。
“我后天去。”林凡终于说。
“想好了?”
“嗯。有些事,总得面对。”
二、玛雅的行李箱
同一时间,暹粒机场。
玛雅坐在候机厅里,身边放着两个大行李箱,一个随身背包。背包最外层的口袋里,塞着一个木盒——里面是乌泰师父最新改良的木材保护膏,还有三卷她亲手修复的贝叶经影印本。
“玛雅姐,真不用我送你到北京?”张伟站在旁边,一脸不放心。
“不用。”玛雅微笑,“你这边事情那么多,还要帮索菲亚处理学校的事,还要盯着东方遗产案的后续。我一个人可以的。”
张伟抓抓头:“那至少让我送你过安检。”
“好。”
两人走到安检口前。玛雅已经怀孕七个月,肚子明显隆起,穿着宽松的棉麻长裙,外面套着林凡去年冬天给她买的羽绒服——北京的春天还很冷。
“玛雅姐,”张伟压低声音,“有件事林哥让我先别告诉你,但我觉得……还是说一下吧。”
“什么事?”
“红姐想见林哥,他后天要去监狱。”张伟快速说,“虽然监狱那边说安排好了,安全没问题,但我总觉得……那女人太狡猾。玛雅姐,你到了北京,劝劝林哥,能不去就别去。”
玛雅脸色微微一变,但很快平静下来:“我会跟他说的。不过张伟,你要相信林凡,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就是担心……”
“担心是应该的,但不要替他做决定。”玛雅轻轻拍了拍张伟的胳膊,“就像当初他去柬埔寨,很多人觉得他傻,但他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
张伟愣了愣,然后笑了:“玛雅姐,你跟林哥越来越像了。”
“是互相影响。”玛雅也笑,“好了,我该进去了。你回金边路上小心。”
拥抱告别,玛雅拖着行李箱走进安检通道。
护照、签证、孕检证明一一查验通过。走到登机口时,离起飞还有一个小时。她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手轻轻放在肚子上。
宝宝今天很安静,也许知道要长途旅行,在积蓄力量。
玛雅望向窗外,停机坪上的飞机在细雨中起起落落。三年前,林凡从这座机场离开去女王宫工地时,她来送他,那时他们还是朋友。现在,她要去他的城市,他们的家。
手机震动,是林凡的信息:“起飞了吗?”
“在等。你那边下雪了?”
“嗯,很小。机场接你时带厚外套。”
“好。宝宝说他想你。”
“我也想他。还有你。”
玛雅看着屏幕,眼眶微热。她想起乌泰师父今早送她时说的话:“玛雅,你去的地方很大,人很多,但不要怕。你的根在柬国,但你的树可以长到任何地方。只要心里有光,到哪里都是家。”
广播响起登机通知。
玛雅收起手机,拉起行李箱。
再见,暹粒。
你好,北京。
三、创新中心的第一天
上午九点,文华殿后院。
这里原先是清宫画院的库房,砖木结构的两进院落,青砖铺地,老槐遮荫。经过一个月的改造,东厢房成了实验室,西厢房是办公室和资料室,正房是会议室和展示厅。
林凡推开正房的门,里面已经坐着七八个人——都是他亲自挑选的第一批团队成员。
苏晓第一个站起来:“林主任早!”
“早。”林凡走到会议桌前,“大家都坐吧,不用拘谨。”
众人落座。林凡环视一圈:苏晓自然在,她现在不仅是技术骨干,还兼着创新中心的学术秘书;李建国也来了,他是传统工艺顾问;还有三个新面孔——古建部推荐的两位青年工程师,小赵和小钱;材料实验室调来的博士,孙教授;以及一位特聘的老匠人,罗师傅,专攻彩画修复。
“各位,今天是我们创新中心成立的第一天。”林凡开门见山,“客套话不多说,直接谈工作。中心的第一批课题,我们采用公开征集的方式。”
他让苏晓分发资料。每人拿到一份《古建筑保护技术创新课题征集启事》草案。
“征集范围包括但不限于:新材料研发、传统工艺改良、病害检测技术、修复效果评估、数字化保护等。”林凡说,“征集时间一个月,评审时间两周。入选课题,我们将提供五万到五十万不等的经费支持,以及实验室和设备的使用权。”
罗师傅——那位七十多岁的老匠人,戴着老花镜仔细看完,抬起头:“林主任,我有个问题。”
“罗师傅请讲。”
“这些课题,很多是高科技的。我们这些老手艺人,就会描描画画、修修补补,能申报吗?”
“当然能。”林凡肯定地说,“而且我特别希望传统匠人申报。罗师傅,您修了五十年彩画,一定遇到过很多难题——比如某些颜色容易褪色,某些金箔贴不牢,某些基层处理不好会起皮。这些问题,就是最好的课题。”
“可我们不会写什么‘申报书’啊。”罗师傅为难。
“不会写,可以说。”林凡早有准备,“我们安排专人,帮申报者整理思路,形成文字。关键是问题要真实,想法要实在。”
李建国在旁边补充:“老罗,你就把你上次跟我念叨的那个事儿——乾隆时期那种‘宝石蓝’颜料现在调不出来——报上去。说不定真有人能研究出来。”
罗师傅眼睛一亮:“那敢情好!”
小赵举手:“林主任,课题成果的归属怎么定?”
“问得好。”林凡翻到征集启事最后一页,“知识产权原则上归中心和申报者共有。如果成果有商业化价值,收益按贡献比例分配。所有细则,我们请了法律顾问,会签正式合同。”
孙教授推了推眼镜:“我关心的是,评审标准会不会偏向‘高大上’的项目?有些小改进,可能不起眼,但对实际工作很有帮助。”
“绝不偏向。”林凡郑重承诺,“评审时,我会请一线工匠、技术专家、管理人员组成混合评审组。小改进只要实用,一样能入选。我们不做空中楼阁,要做能落地的创新。”
会议开了两个小时,确定了征集启事的最终稿,安排了分工:苏晓负责宣传和申报受理,小赵小钱负责技术初审,孙教授负责实验室管理,李建国和罗师傅负责联系传统匠人群体。
散会时,已经中午十一点。
林凡最后一个走出会议室,站在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下。雪已经停了,阳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在青砖地上,光影斑驳。
苏晓跟出来,递给他一杯热茶:“林主任,累了吧?”
“还好。”林凡接过茶杯,“倒是你,又要管学术,又要管行政,担子不轻。”
“我年轻,扛得住。”苏晓笑了笑,然后压低声音,“林主任,有件事得跟您汇报。”
“说。”
“上午开会时,我接到一个电话。”苏晓神色有些古怪,“是……森田教授打来的。”
林凡一怔:“森田教授?他从日本打来的?”
“嗯。他说看到了故宫成立创新中心的消息,很感兴趣。想问问,他们京都工艺纤维大学木材科学实验室,能不能和我们建立合作关系。”
这倒是意外之喜。森田是国际木材科学领域的权威,他的实验室设备先进、研究深入。
“他具体想怎么合作?”林凡问。
“两个方向:第一,联合研究天然材料木材保护剂——正好和玛雅姐那个配方对接;第二,互派访问学者,交流学习。”苏晓顿了顿,“森田教授还特别说,上次复核时他对您印象深刻,认为您对传统和创新的思考很有深度。”
林凡沉思片刻:“这是好事。你正式回复森田教授,我们欢迎合作。具体细节,可以请他来北京面谈,或者我们派人去京都。”
“好!”苏晓兴奋地记下,“还有,威廉姆斯教授——就是那个英国专家——也发了邮件,说剑桥大学东方建筑研究中心想和我们交流彩画保护的经验。”
“都接洽起来。”林凡说,“创新中心不能闭门造车,要打开门,让风吹进来。”
正说着,林凡的手机响了。是医院打来的。
“请问是林凡先生吗?您爱人玛雅女士的航班提前抵达,我们已经接到她了。孕检一切正常,现在在休息室等您。”
林凡心头一紧:“她没事吧?为什么提前到了?”
“航班顺风,提前了四十分钟。玛雅女士状态很好,您别担心。”
挂了电话,林凡对苏晓说:“我去趟机场。下午的工作你主持一下。”
“快去吧!”苏晓笑着说,“代我问玛雅姐好!”
四、重逢
首都机场t3航站楼,国际到达厅。
林凡一路小跑过来,在人群中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然后他看到了——玛雅坐在休息区的长椅上,穿着他那件过于宽大的羽绒服,手放在隆起的腹部,正低头看着什么。
“玛雅!”
玛雅抬起头,看到他,眼睛瞬间亮起来。
林凡走过去,在她面前蹲下,仔细打量她的脸:“累不累?有没有不舒服?宝宝闹没闹?”
一连串的问题,让玛雅笑出声:“不累,很好,宝宝很乖。”
她伸手摸了摸林凡的脸:“你瘦了。”
“想你想的。”林凡难得说句情话,自己先不好意思了。
玛雅从背包里取出那个木盒:“给你的礼物。乌泰师父改良的第三版保护膏,还有我修复的经书影印本。”
林凡接过,打开木盒。保护膏的清香飘出来,混合着贝叶经特有的陈旧纸张气息。这是两个世界的礼物——柬国的古老智慧,通过玛雅的手,来到他面前。
“谢谢。”他轻声说。
“还有,”玛雅从背包侧袋拿出一个小布袋,“这是妈妈让我带给你的——她做的牛肉干,说你以前最爱吃。”
林凡鼻子一酸。岳母萨米嬷嬷,那个总是笑眯眯的柬国老人,还记得他爱吃什么。
“走吧,我们回家。”他站起身,一手提起行李箱,一手牵着玛雅。
“家?”玛雅问,“你在北京有房子了?”
“租的。”林凡说,“一个小四合院,在东四胡同。离故宫近,你产检也方便。就是小了点……”
“有你在,就行。”玛雅握紧他的手。
走出机场,北京午后的阳光很好。雪化了,空气清冽。林凡叫了车,小心翼翼扶玛雅坐进去。
车上,玛雅靠在林凡肩上,忽然说:“张伟跟我说了红姐的事。”
林凡身体微微一僵。
“你想去吗?”玛雅问。
“还没完全决定。”林凡实话实说。
“如果要去,我陪你去。”玛雅说。
林凡转头看她:“你?不行,监狱那种地方……”
“我不进去,在外面等你。”玛雅看着他,“林凡,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你怕红姐耍花样,怕她伤害你。但我也想让你知道,无论发生什么,我在。”
简单的话,却像一道光,照进林凡心里某个隐秘的角落。
他握紧玛雅的手:“好。后天,你陪我去。”
车在胡同口停下。林凡租的四合院在胡同深处,青砖灰瓦,门楣上挂着老式的铜铃。推开门,是个小小的院子,种着一棵柿子树,树下放着石桌石凳。
正房三间,东边是卧室,西边是书房,中间是客厅。家具都是林凡从旧货市场淘来的老物件,简单,但干净。
“喜欢吗?”林凡有些紧张地问。
玛雅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又走进屋里看看,然后点点头:“喜欢。有树,有阳光,有你在。很好。”
林凡松了口气。这一个月,他跑遍了北京城,就为了找个能让玛雅觉得像“家”的地方。
玛雅在卧室的床上坐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林凡,来。”
林凡走过去坐下。
“手给我。”玛雅说。
林凡伸出手。玛雅拉着他的手,轻轻放在自己肚子上。
一开始没什么感觉,但几秒后,掌心传来一下轻微的、清晰的触碰——像一条小鱼在肚子里轻轻摆尾。
林凡睁大眼睛:“这是……”
“宝宝在跟你打招呼。”玛雅微笑,“他说:‘爸爸,我到了。’”
那一刻,林凡觉得,所有的奔波、所有的压力、所有的争斗,都值了。
窗外,北京的夕阳透过柿子树光秃秃的枝桠,在青砖地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三个人——不,两个人的呼吸,和一个新生命的跳动。
五、监狱会面
两天后,京郊某监狱。
林凡站在会见室门口,做了个深呼吸。玛雅在监狱外的车里等他,张伟也特意从柬国飞回来,坚持要在外面守着。
“林先生,可以进去了。”狱警说。
林凡推开门。
会见室不大,一张长桌,两把椅子,中间隔着厚厚的玻璃。红姐已经坐在对面,穿着囚服,头发剪短了,素面朝天,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十岁。
看到林凡,她扯了扯嘴角,算是笑。
林凡在她对面坐下,拿起通话器。
“没想到你真会来。”红姐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出来,有些失真。
“你说有重要的事。”林凡平静地说。
“关于陈杰,关于欧洲基金会,关于……你父亲。”红姐盯着他。
林凡心头一震:“我父亲?”
“对。”红姐靠回椅背,“你以为陈杰为什么非要搞垮你?只是因为养心殿项目?”
“难道不是?”
“是,但不全是。”红姐慢慢说,“二十年前,你父亲林师傅,在苏州接过一个活——修复耦园的水阁。那时候陈杰刚入行,也盯上了那个项目。他找人使绊子,在你父亲用的木材上动手脚,想让你父亲出丑,他好接手。”
林凡握紧通话器。这件事,父亲从没提过。
“但你父亲发现了。”红姐继续说,“他不仅修好了水阁,还找到了陈杰动手脚的证据,差点让陈杰坐牢。最后陈杰花了大价钱摆平,但从此恨上了你父亲,也恨上了姓林的木匠。”
原来如此。怪不得陈杰对他有那么大的恶意。
“那欧洲基金会呢?”林凡问。
“安德森和陈杰的合作,比你想象的早。”红姐说,“十年前,欧洲基金会就想进入中国古建筑修复市场,但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代理人。陈杰主动贴上去,承诺帮他们‘扫清障碍’——包括你父亲这样的传统匠人,也包括你这样的创新者。”
她顿了顿:“你以为养心殿项目只是技术之争?错了,那是市场之争,是话语权之争。谁掌握了养心殿的修复标准,谁就掌握了中国古建筑修复的未来。”
这些话,验证了林凡的猜测。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林凡看着红姐。
红姐沉默了很久,久到狱警都开始看表。
然后她说:“因为我女儿。”
“索菲亚?”
“嗯。”红姐的声音第一次有了波动,“张伟帮她解决了签证,她现在在法国安心读书。她写信给我,说想当文化遗产律师,保护那些被人破坏的历史。”
她的眼眶有些发红:“我这辈子,做了太多错事。破坏历史,伤害别人,也害了自己。但索菲亚……她不该为我的错买单。”
“所以你想赎罪?”林凡问。
“赎罪?”红姐苦笑,“我犯的罪,赎不清了。但至少,我能做点对的事——把我知道的都说出来,让该受到惩罚的人受到惩罚,让该清白的人得到清白。”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U盘,通过传递口推过来:“这里面,是陈杰和欧洲基金会这些年所有的交易记录,包括文物走私的明细、行贿名单、虚假项目文件。够他把牢底坐穿了。”
林凡看着那个黑色的U盘,没有立即去拿。
“条件是什么?”他问。
“没条件。”红姐摇头,“硬要说有……就是请你,以后如果见到索菲亚,告诉她,她妈妈最后做了对的选择。”
会见时间到了。
红姐站起来,最后看了林凡一眼:“你父亲是个好人,你也是。好好修房子,好好过日子。”
狱警带她离开。
林凡坐在椅子上,很久没动。
手里那个U盘,沉甸甸的,装满了罪恶,也装满了救赎的可能。
六、新课题的诞生
一周后,创新中心会议室。
课题征集截止日,收到了来自全国的八十七份申报书。林凡、周启明、李建国、罗师傅、孙教授五人组成的评审组,已经连审了三天。
此刻,他们正在讨论最后一份申报书。
申报人是云南丽江的一个纳西族老木匠,和学林。申报课题很简单:“东巴经楼防蚁防潮传统技法的科学化研究”。
“东巴经楼是纳西族存放东巴经的木结构建筑,有上千年历史。”苏晓介绍,“和师傅说,他们世代相传一种用本地草药和矿物配制的涂料,能有效防白蚁、防潮。但配方只靠口传,没有文字记录,现在年轻人不愿学,面临失传。”
申报书附了几张照片:古老的三层木楼,檐角挂着风铃;白发苍苍的和师傅在研磨草药;涂料涂在木板上做对比试验,效果明显。
“这个好!”李建国拍桌子,“这才是真正的民间智慧!”
罗师傅也点头:“和我们彩画的传统颜料一样,都是经验积累,但说不清科学道理。”
孙教授推了推眼镜:“从照片看,涂料的主要成分可能是某种植物鞣质和矿物粉末。防蚁的机理值得研究,如果有效成分能提取出来,做成标准化产品,对南方湿热地区的木建筑保护很有意义。”
周启明看向林凡:“林主任,你觉得呢?”
林凡一直在看申报书后面附的一封信——和师傅用毛笔写的,字迹歪歪扭扭,但很认真:
“我今年七十二了,儿子孙子都在城里打工,没人学这个手艺。我怕我死了,这个方子就没了。听说故宫在征集好法子,我就报个名。不要钱,能把方子传下去就行。”
“这个课题,我亲自跟。”林凡说,“不仅要研究,还要帮和师傅把配方整理成文字,录成视频,留下完整的传承记录。”
“那经费……”苏晓问。
“给最高档,五十万。”林凡说,“不够我贴。”
众人都笑了。
评审结束,最终入选了十二个课题。有高大上的“古建筑木材无损检测技术研发”,也有接地气的“传统瓦作工具改良”;有高校教授的“基于人工智能的彩画病害识别”,也有民间匠人的“土坯墙防风化处理土法改良”。
散会后,林凡叫住苏晓:“森田教授那边,联系得怎么样了?”
“已经定下来了!”苏晓兴奋地说,“森田教授下个月来北京,进行为期一周的学术交流。他还带了两个博士生,想参与我们的天然材料保护剂研究。”
“好。接待工作要安排好。”
“还有,”苏晓压低声音,“威廉姆斯教授也想来,但他说……安德森可能会跟他一起来。”
林凡眉头微皱:“安德森?基金会不是撤出中国了吗?”
“威廉姆斯教授说,安德森离开基金会了。他现在是自由学者,想重新认识中国的古建筑保护。”苏晓顿了顿,“他说,上次的争论让他反思了很多,想和你再聊聊。”
林凡想了想:“来者不拒。只要真心交流,我们都欢迎。”
七、深夜实验室
晚上十点,创新中心实验室还亮着灯。
林凡和孙教授正在做和师傅那个涂料的初步分析。样品是和师傅寄来的,一小罐棕黑色的膏体,散发着浓烈的草药味。
“红外光谱显示,主要成分是多酚类化合物和硅酸盐。”孙教授盯着仪器屏幕,“多酚可能来自某种当地植物,有抗菌防腐作用。硅酸盐应该是某种矿物粉末,增强涂层硬度。”
“能分析出具体植物吗?”林凡问。
“需要做质谱和色谱联用分析,明天出结果。”孙教授说,“不过林主任,我有个想法——这个涂料,和玛雅带来的那个柬国配方,有没有可能……融合?”
林凡一怔:“融合?”
“你看,”孙教授调出两个图谱,“柬国配方主要是苦楝和香樟的提取物,作用机理是挥发物驱虫。云南这个配方,是涂层防腐。如果能把两者结合——既有挥发性驱虫成分,又有长效的涂层保护——效果会不会更好?”
这个想法很大胆。跨文化、跨地域的传统智慧融合。
“可以做实验试试。”林凡说,“不过要谨慎,不同材料的相容性、稳定性都要验证。”
“明白。”孙教授点头,“那我先做单一配方的性能测试,等数据齐全了,再做复配实验。”
正说着,实验室的门被轻轻推开。
玛雅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保温饭盒:“我就猜你们还没吃饭。”
林凡赶紧走过去:“你怎么来了?这么晚,多不安全。”
“胡同口到这儿就十分钟,有什么不安全的。”玛雅走进来,把饭盒放在桌上,“孙教授,一起吃点吧,我做了点清淡的。”
饭盒里是柬国风味的牛肉沙拉和芒果糯米饭,还有一壶热汤。
孙教授闻着香味,笑了:“那我就不客气了。玛雅,你这手艺,能把林主任养胖点。”
三人围坐在实验台边吃饭。玛雅不能久坐,搬了把高脚椅,脚踩着横栏。
“宝宝今天动得厉害吗?”林凡问。
“下午动了一阵,现在睡了。”玛雅摸摸肚子,“他很懂事,知道爸爸在忙。”
孙教授感慨:“林主任,你现在是事业家庭双丰收啊。”
“都是运气。”林凡说。
“不全是运气。”玛雅轻声说,“是你值得。”
吃完饭,孙教授先回去了。林凡收拾实验台,玛雅在旁边帮忙擦桌子。
“林凡,”玛雅忽然说,“我今天去产检,医生说我一切正常。所以我想……能不能在创新中心做点事?”
林凡停下手里的活:“你想做什么?”
“我想把柬国那个配方的故事写出来。”玛雅说,“从乌泰师父发现古经文,到我们寻找药材,到试验改良……这个过程,本身就是传统智慧活化的案例。也许对其他课题有启发。”
林凡眼睛一亮:“这个想法好!你可以做中心的‘案例记录员’,把每个课题背后的故事都记录下来——不仅是技术数据,还有人的故事,传承的故事。”
“那我需要学中文。”玛雅认真地说,“真正的学,能读文献、能写文章的那种。”
“我教你。”林凡握住她的手,“我们一起学。”
窗外,北京的夜空中难得见到几颗星星。实验室的灯光透过玻璃,在院子里投下一方温暖的光。
光里,两个人影靠得很近。
一个新生命在孕育,一个新事业在起步。
路还长,但方向清晰。
八、父亲的电话
周末上午,林凡正在教玛雅认汉字,手机响了。
是父亲。
“爸。”
“嗯。”父亲的声音还是硬邦邦的,“你媳妇接到了?”
“接到了,一切都好。”
“那就好。”父亲顿了顿,“我看了电视,你那个什么中心成立了。”
林凡心里一动:“爸,您看了?”
“新闻里播了。”父亲说,“讲得还行。就是……别太累。”
简单的关心,从父亲嘴里说出来,像石头一样硬,但林凡听懂了。
“爸,有件事我想问您。”林凡深吸一口气,“二十年前,苏州耦园的水阁修复,您是不是……”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然后父亲说:“陈杰进去了?”
“您知道?”
“知道。”父亲声音低沉,“他那种人,早晚有这一天。当年的事,不提了。你好好干你的,别学他。”
“爸,红姐给了我一些材料,关于陈杰这些年的违法勾当。我想……交给有关部门。”
“该交就交。”父亲说,“但记住,咱们是修房子的,不是办案的。把自己的活儿干好,最要紧。”
“我明白。”
又沉默了一会儿,父亲忽然说:“过年,带媳妇孩子回来。你妈……想看看孙子。”
这是父亲第一次主动说“想”。
林凡鼻子一酸:“好。一定回。”
挂了电话,玛雅问:“爸爸说什么?”
“让我们过年回家。”林凡搂住玛雅,“他想看看你,看看孙子。”
玛雅眼眶微红:“好。”
手机又响了,这次是张伟。
“林哥,索菲亚来信了。”张伟声音兴奋,“她说在法国遇到一个柬埔寨留学生,家里是开药店的,对那个古代配方特别感兴趣。他们想合作,把配方做成正规的天然木材保护产品,在柬埔寨先推广。”
“好事。”林凡说,“但要谨慎,知识产权要清晰,利益分配要公平。”
“明白,我已经找律师了。”张伟顿了顿,“还有,柬国文化部联系我,说想邀请你回去做一次讲座,讲讲养心殿修复的经验,也看看女王宫这几年的变化。”
“什么时候?”
“四月初,吴哥节的时候。”
林凡想了想:“我安排一下时间。如果可以,带玛雅一起回去看看。”
“那太好了!乌泰师父肯定高兴!”
九、春天的序曲
三月末,北京的气温开始回暖。
创新中心的十二个课题全部启动,实验室里每天都有新数据,办公室里每天都有新讨论。森田教授来访的日程也定了,威廉姆斯和安德森下个月到。
养心殿第二阶段修复进展顺利,武英殿的脚手架已经搭到第三层。李建国每天在两个工地之间跑,虽然累,但精神头十足。
玛雅的中文进步很快,已经能读简单的报纸。她开始撰写第一个案例记录:云南和师傅的东巴经楼涂料。写写停停,有时会问林凡某个词怎么用,有时会摸着肚子跟宝宝说话。
四月一日,愚人节,但创新中心有个正经的好消息。
孙教授兴冲冲地找到林凡:“林主任,和师傅那个涂料的活性成分分析出来了!主要是一种云南特有种的杜鹃花提取物,含有高含量的杜鹃花酸,抗菌防虫效果极好。而且我们测试了和柬国配方的复配——效果一加一大于二!”
“安全性呢?”林凡问。
“动物实验通过,环境降解性良好。如果人体接触试验也通过,完全可以做成商品!”孙教授激动地说,“和师傅知道了一定高兴!”
林凡也笑了:“那我们就着手准备产品化。不过记住,专利要和和师傅共有,收益要公平分配。”
“明白!”
下午,林凡去武英殿工地查看进度。脚手架已经搭到屋顶,工人们正在做前期勘察。阳光很好,照在黄琉璃瓦上,金光闪闪。
周启明也在,正和罗师傅讨论彩画保护方案。
看到林凡,周启明招手:“林主任,来看看这个。”
是一块从武英殿檐下取下的彩画残片,保存得意外地好——青绿色的底子上,金色的龙凤纹清晰可见。
“这颜色,三百年了还这么鲜亮。”罗师傅感叹,“现在的化学颜料,十年就褪色。”
“能分析出颜料成分吗?”林凡问。
“已经取样送实验室了。”周启明说,“如果能把古人的颜料配方复原出来,对彩画修复将是重大突破。”
林凡接过残片,对着阳光看。那些细腻的笔触,那些层叠的色彩,是三百年某个工匠一笔一画的心血。
而现在,他们站在这里,试图理解、保护、传承。
手机震动,是森田教授发来的邮件。附件是他实验室最新发表的论文:《亚洲传统木材保护智慧的现代科学阐释》。
林凡点开摘要,看到森田在致谢里写道:“特别感谢中国故宫博物院林凡先生的启发,他关于传统与创新融合的思考,为本研究提供了重要的哲学基础。”
阳光透过彩画残片,在林凡手上投下斑斓的光影。
他抬起头,看向故宫层层叠叠的殿宇屋顶,看向远方北京城的轮廓。
路还很长。
但每一步,都踏实。
每一刻,都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