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钟三响,余音在禅院上空久久回荡,祈福大典正式启幕。
禅院广场中央的鎏金法坛上,梵蒂尊者端坐莲台。
衣袍上的金丝在日光下流转,宛如周身萦绕着一层圣光,双目微阖。
神色肃穆得仿佛与天地同息,主持立于法坛左侧,手持檀木令牌。
高声宣召:“呈献岁贡之报!”
话音刚落,几位身着青布管事服的男子依次上前。
神色恭敬得近乎谦卑,双手捧着竹简,躬身立于法坛之下。
头垂得极低,额角几乎要触到地面,不敢直视莲台上的梵蒂。
首位管事深吸一口气,喉结滚动,嗓音洪亮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字字清晰:“启禀尊者、诸位长老!今岁风调雨顺,各村落垦荒百顷。”
“稻粟、麦黍总产量较去年增三成,共收粮米三万石。”
“已尽数晾晒入仓,颗粒饱满无霉变!”
说罢,他额头渗出细密汗珠,下意识攥紧了竹简,指节泛白。
紧接着,管领木材的管事上前,双手捧简的姿势稳如磐石。
语气沉稳却难掩敬畏:“今年深山采伐松木、柏木两千余株,其中百年古木三十余棵。”
“皆已去皮烘干,质地坚硬,可作殿宇修缮、器物打造之用。”
“现储于西山木场,计数在册!”
他微微躬身,目光始终落在地面青砖的纹路间,不敢有半分偏移。
第三位管事捧着沉甸甸的竹简,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语气沉稳:“采石场今年开凿青岩、汉白玉共计五千方,其中上等石料千余方。”
“色泽温润、纹理细密,已用于禅院围墙加固及新殿基石铺设。”
“剩余石料分类堆放,专人看管,日夜值守无疏漏!”
管领铁矿与兵器的管事上前时,神色多了几分肃穆。
腰间的兵器图谱随着步伐微微晃动,他抬手理了理衣襟:“铁矿坑今年出铁八千斤,经锻打提纯。”
“制成农具三千件、刀剑八百柄、箭矢万余支。”
“兵器锋利坚韧,农具耐用省力,均已入库封存,等候分配指令。”
“账目清晰可查!”
他话音落下,悄悄抬眼瞥了眼梵蒂,见对方依旧双目微阖、神色淡然。
才暗暗松了口气,后背的冷汗悄然浸透了衣料。
其后,负责织物、药材、牲畜等事务的管事亦陆续禀报。
竹简上的每一笔都记录着今年的劳作成果,从棉麻布匹到疗伤草药。
从耕牛幼崽到鞣制皮革,桩桩件件详实无遗。
他们或紧张得喉结滚动,或敬畏得垂眸敛息,却都恪守着礼仪。
不敢有半分逾矩,诸位长老端坐于法坛两侧,手持毛笔。
将各管事禀报的数字一一誊录在泛黄的帛书之上,墨迹淋漓间。
构成一幅详实的岁贡图谱,他们神情严肃,眉头微蹙。
时不时相互对视一眼,眼神交流间透着严谨与审慎。
待所有禀报完毕,长老们相互核对无误。
由首席长老起身宣告,声音苍老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岁贡之数核验无误,着僧侣即刻清点入库,按等级规制登记造册。”
“后续依光明法典分配,不得有半分差错!”
话音落下,早已待命的僧侣们手持木牌,分批次前往各仓储之地。
他们动作整齐划一,如同被设定好的傀儡,将粮食入廪、木材归垛。
石材码放、兵器入鞘,每一项物资都有专人看管记账。
秩序井然,透着不容置喙的森严规矩,脸上无半分多余表情。
待物资清点入库事宜安排妥当,主持上前一步,双手合十。
声音恭敬得近乎虔诚:“恭请尊者领诵,共赞光明之主!”
梵蒂尊者缓缓抬手,掌心向上,仿佛承接着天际洒落的圣光。
“光明昭昭,庇佑众生!”他的声音悠远而庄重,如天籁般传遍广场。
眼底迸射出狂热的信仰之光,周身气流都随之震颤。
“光明昭昭,庇佑众生!”众长老、管事、僧侣齐声附和。
诵经声起初低沉,渐渐汇聚成排山倒海之势,震得人耳膜发颤。
广场上的尘民们也跟着躬身合十,麻木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近乎病态的狂热。
跟着颂唱起来,声音参差不齐,却透着一股盲从的虔诚。
“赐我五谷丰登,赐我金石坚利,赐我兵器无匹,赐我等级有序……”
颂歌声裹挟着檀香,在禅院上空盘旋,与远处山峦的回声交织。
宛如一曲献给“光明之主”的赞歌,阳光洒在每个人的脸上。
却照不透尘民眼底的空洞,也驱不散肖屹潇心头的寒凉。
他望着这一幕,只觉得荒谬又窒息,指尖无意识攥紧了腰间佩剑。
指节泛白,胸口郁结的烦闷几乎要冲破胸膛。
祈福大典的颂歌声还在耳畔回响,肖屹潇却整夜无眠。
榻边的琉璃灯燃尽最后一寸灯芯,灯花噼啪作响,映得他眼底满是烦躁。
晨光未曦时,他已沉声吩咐备车,语气决绝得不容置喙。
不愿再多作停留,也无心顾及禅院僧侣的再三挽留。
马车轱辘碾过禅院的青石板路,发出沉闷的声响。
朝着沉闷的声响。
朝着灭谛城的方向疾驰而去,一路只争朝夕。
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追赶,晓行夜宿,风雨兼程。
半月间,马车先后驶过青石关的雄峻隘口,关楼之上旌旗猎猎。
守兵甲胄寒光凛冽,眼神锐利如刀,透着肃杀之气。
穿过莲池镇的烟雨街巷,镇中荷塘莲叶田田,晨雾里飘着淡淡的荷香与炊烟。
镇民们神色恬淡,却依旧恪守着等级礼仪,见着行人便侧身避让。
途经军需堡的夯土城墙,堡内车马辚辚,堆放的粮草与兵器透着肃杀之气。
往来士兵步履匆匆,神情凝重,腰间兵器碰撞发出清脆声响。
歇脚于落户镇的简陋客栈,镇民们脸上带着奔波的疲惫。
却也藏着对安稳的期许,见着身着华服的肖屹潇一行人,纷纷躬身避让。
一路风尘仆仆,衣衫染尽征尘,车轮碾过无数条道路。
终于在第十五日的黄昏,抵达了灭谛城。
远远望去,城池依山而建,黑色的城砖垒砌的城墙高耸入云。
城门上方“灭谛城”三个鎏金大字在残阳下泛着冷冽的光。
城楼上号角声低沉悠远,透着一股与大乘禅院截然不同的森严与厚重。
让人望而生畏,心头不自觉收紧。
残阳如血,映得灭谛城的黑砖城墙愈发沉肃。
肖屹潇的马车刚停在城门口,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便从身后传来。
那名返回功德寺的光军浑身浴尘,铠甲上还沾着泥土与血迹。
翻身下马后踉跄着扑到车前,“噗通”一声跪地,膝盖撞击地面发出沉闷声响。
双手高高举着一个乌木方盒,手臂微微颤抖,声音带着几分颤抖与畏惧。
“世子殿下,夫人有令,特将此物交还于您!”
肖屹潇心头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他伸手接过木盒,指尖触及盒面的凉意,指节不自觉收紧,指腹泛白。
缓缓掀开盒盖的刹那,他瞳孔骤缩,呼吸骤停。
里面赫然是非主流的头颅!双目圆睁,仿佛凝固了死前的惊惶与不甘。
脸上还残留着未散的恐惧,脖颈处的伤口狰狞可怖。
干涸的血迹浸透了垫在下方的青布,散发着淡淡的腥气。
刹那间,肖屹潇只觉一股怒火从丹田直冲头顶。
积压多日的郁结与悲痛尽数爆发,他猛地合上木盒,力道之大震得盒身作响。
反手一脚踹在光军胸口,力道之大让对方直接瘫倒在地。
闷哼出声,嘴角溢出鲜血,“谁干的!”他的声音嘶哑如裂帛。
眼底翻涌着猩红的戾气,周身气息凌厉得如同出鞘的利剑。
让周遭排队入城的人纷纷避让,神色惊惧,不敢靠近。
光军挣扎着爬起,躬身垂首,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身体瑟瑟发抖,如同筛糠,嗫嚅道:“是……胡云夫人的吩咐。”
“夫人说,世子当恪守身份,莫要与不相干之人纠缠。”
“免得给旁人可趁之机,坏了大局,辜负了家族期望。”
“身份?”肖屹潇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突然仰头狂笑起来。
笑声里满是悲凉与愤懑,震得周遭空气都在颤抖。
“哈哈哈哈!去你娘的身份!去你娘的大局!”
眼底的猩红愈发浓烈,握着木盒的手青筋暴起,几乎要将那乌木捏碎。
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周身的气流都变得狂暴起来。
就在这时,一道沉稳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威严。
“徒儿,正事要紧,该进城了。”
肖屹潇身形一僵,缓缓转过身。
云强负手而立,一身素袍在残阳下泛着淡淡的光泽。
神色平静得仿佛一潭深水,却仿佛能看透他心中所有的波澜。
肖屹潇死死盯着云强,胸口剧烈起伏,胸腔里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
眼中满是血丝,半晌后重重冷哼一声。
猛地将木盒塞进随行侍从手中,转身迈开大步。
怒气冲冲地朝着城门内侧走去,每一步都像是在宣泄着心中的滔天怒火。
脚下的青石板都似在微微震颤,周遭的行人纷纷退避三舍。
“站住。”云强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怒涛。
瞬间压下了周遭的躁动,他身形微动,便已拦在肖屹潇身前。
素袍下摆随风轻拂,神色依旧平静。
唯有眼底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你要去哪?”
“自然是去找胡云算账!”肖屹潇猛地抬眼,眼底猩红未褪。
语气带着灼人的怒火,仿佛要将对方焚烧殆尽。
“她凭什么动我的人?一句‘恪守身份’,就能草菅人命?”
他胸膛剧烈起伏,想起木盒里那张惊惶的脸,心头的恨意便如野火燎原。
几乎要冲昏理智,周身的灵力都变得紊乱起来。
“胡云此举固然狠辣,却也是为了断你后顾之忧。”
云强声音沉稳,试图安抚他的情绪:“你身负世子使命,更应该为了光明。”
“以大局为重,莫要因一时冲动坏了全盘计划。”
“后顾之忧?”肖屹潇像是被刺痛了逆鳞,猛地攥住云强的手腕。
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对方的骨节,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痛苦与愤怒。
“在你眼里,旁人的性命就只是‘后顾之忧’?”
“云强,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觉得,我该为所谓的大局,舍弃所有?”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既有愤怒,更有几分被亲近之人背叛的受伤与委屈。
眼底的猩红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失望。
云强眉头微蹙,感受到手腕上传来的剧痛,却并未挣脱。
反而反手握住他的掌心,指尖传来温润的力道,试图平复他翻涌的内息。
语气放缓了几分:“我不是这个意思。”
“但你如今怒火攻心,行事必然失智,只会让胡帅等人失望,反而坏了大事。”
“失望?!”肖屹潇甩开他的手,后退半步,眼底满是决绝与悲凉。
“我做事,从不需要用旁人的性命来铺路!”
“你们所谓的大局,在我看来,不过是冷冰冰的牺牲!”
两人僵持之际,街角暗处的一道目光悄然收回。
那是个身着灰袍的汉子,腰间挂着一枚不起眼的青铜佛饰。
正是胡双安插在城门附近的眼线,他见肖屹潇与云强起了争执。
眼底闪过一丝异色,悄无声息地转身,融入了进城的人流中。
脚步匆匆,朝着城内的大帅府方向而去。
要将这一情况速速禀报,而另一边,肖屹潇还在与云强对峙。
周身的气息愈发凌厉,引得不少路人远远避开,不敢靠近。
云强看着他眼底的痛苦与愤怒,沉默片刻。
缓缓开口,语气带着几分无奈与坚定:“我知道你难受,非主流的仇,我们迟早要报。”
“但眼下最要紧的,是稳住局面,成为继承人。”
“唯有手握权力,才能真正掌控自己的命运,保护想保护的人。”
肖屹潇死死盯着他,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对方的灵魂。
半晌后,胸口的起伏渐渐平缓了些,但眼底的寒意依旧未消。
声音沙哑:“你要我怎么做?”
“眼睁睁看着凶手逍遥法外,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自然不是。”云强目光深邃,语气凝重,“灭谛城鱼龙混杂,胡云的眼线遍布各处。”
“我们先找地方落脚,暗中调查非主流被杀的细节,搜集证据,再图后续。”
“现在冲动行事,只会打草惊蛇,甚至让自己陷入险境。”
肖屹潇沉默不语,指尖的青筋渐渐平复,却依旧紧紧攥着拳头。
他知道云强说得有理,只是心中的怒火与悲痛。
如同附骨之疽,一时难以平息,夕阳的余晖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
透着一股孤绝与隐忍,周身的空气都仿佛因这份压抑而凝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