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兄弟!”
刘闯弯腰捡起一片扁石,手腕一抖,石片“咻”地掠出,在湖面打起一连串水漂,直至湖心才悄然沉没。
“江湖人心叵测,如此轻易便与人称兄道弟?”
孟星河笑意更深,重新挂饵抛竿,“你怎知他是可交之人?”
“师父,您可太小看徒弟的眼光了。”刘闯一拍胸脯,傲然将额前碎发捋向脑后,“要知道我交朋友的眼光,可是和您收徒弟的眼光一般高明!”
他忽地收起嬉笑,神色变得少有的认真:“那日徒弟囊中空空,只想卖些破烂换酒钱,旁人不是讥笑便是漠然拒绝,唯有他非但毫无嘲讽,还将兜里仅有的几块碎银子全都给了我。”
刘闯眼中闪着光,继续道:“我与他素昧平生,可那一刻我便认定此人可交,对了,他叫何安。”
孟星河哑然失笑,钓竿轻提,一尾小花鲫脱钩跃起,扑通落回水中。
“宗主……”
一直静默的劳庭轩忽然开口,抚须沉吟道:“凌问岳信中亦多次提及此子,言辞间颇为赞许,这个何安……确是年轻一辈中难得的良材。”
“师父,您看!连凌师哥也这般说,肯定错不了!”刘闯得意地一拍大腿,仿佛受赞的是自己。
“嗯……”,孟星河抚须颔首,目光投向远山云海,“既然你这般能耐……便下山去吧。”
“啊?”刘闯一愣,顿时慌了神,“师父……徒弟做错什么了?何处惹您不快?”
“天下风云将起,群雄逐鹿,鱼唯有入江海,方能化龙成鲲。”
孟星河起身背对徒弟,脊背挺直如孤峰,声音却温厚如初,“武道一途,你仍需在红尘中打磨,去吧……你且记住……”
他顿了顿,带着些许调侃道:“若被人打得哭鼻子时,莫说是我真武宗孟星河的关门弟子。”
刘闯双眼骤然亮如星辰,他扑通跪倒,结结实实磕了个响头:“师父放心,徒弟绝不给您丢脸,定将我真武宗威名,响彻四海八荒!”
言罢他豁然起身,后退三步,再次深深一揖,随即转身,足尖一点,人如鸿雁掠空,几个起落便没入层峦云海之中,唯余笑声回荡山间:
“师父保重,徒儿去也!”
孟星河依旧静坐垂钓,直至那道身影彻底消失于云雾深处,方才轻轻叹息一声。
叹息里,有欣慰,有期许,亦有一丝宗师对雏鹰离巢的不舍。
劳庭轩低声问道:“宗主……可要派人暗中照应?”
“不必。”孟星河摇头,雪白寿眉下眸光深邃如渊,“真龙……总是要自己腾云的。”
湖面忽起微风,吹皱一池碧水,远山传来鹤唳,清越悠长,仿佛在为远行的少年送别。
良久,湖面如镜,映着远山与流云,孟星河望着那圈圈散去的涟漪,仿佛在看时光流逝的痕迹。
“庭轩啊,”他忽然开口,声音温和如这山间的晨雾,“你心里是不是觉得,我太过纵容这小子了?”
劳庭轩垂首:“弟子不敢。”
“不必拘礼。”孟星河摆摆手,从身旁抓起一把淡红色的鱼饵,轻轻洒向湖面。
饵料入水,顿时有金鲤从深处浮起,争相逐食,漾开层层金黄色的波纹。
“我真武一脉传承千年,到我们这一代……”
老宗师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人才凋零,后继乏力,凌问岳那孩子书读得太多,理认得太真,满脑子都是忠君报国,甘为陈帝鞍前马后,早已失了修道者该有的超然。”
他捻起一粒鱼饵,在指尖轻轻摩挲。
“修道之人,当如这山间云、水中月,看得见,抓不着;悟得到,说不破。可问岳他……把自己活成了一柄刀,一柄太过锋利的刀。”
孟星河叹息道:“刀终有折刃之日,到那时,他又该如何自处?”
劳庭轩默然,远处瀑布轰鸣,声声入耳。
“可刘闯这小家伙就不一样。”
孟星河脸上忽然浮现笑意,那笑意从眼角细纹漾开,让这位天下四大宗师之一的老者,此刻竟像个寻常的欣慰师长。
“他天资绝顶,却又不被天资所困,他行事不羁,率性而为,却始终守着一颗赤子之心。庭轩,你可知这世上最难得的资质是什么?”
不待回答,老宗师已自问自答:“不是根骨,不是悟性,而是……归真。”
他站起身,玄青鹤氅在风中轻飏,山风卷起他雪白的长辫,发梢与云雾纠缠在一起。
“修道修道,修的终究是自己的道,问岳修的是‘忠义道’,刘闯修的……是‘本真道’。”
孟星河望向天际,目光仿佛穿透层层云海,看到了更远的地方,“前者易入歧途,后者……纵有坎坷,却终能见明月。”
劳庭轩深深一揖:“宗主慧眼,是弟子浅见了。”
孟星河却摇了摇头,他抬手虚按,湖面忽然平静如镜,连瀑布的轰鸣都似无声了。
“这世间四位大宗师……”
他声音渐沉,每个字都仿佛带着山岳的重量,“李行知行踪成谜,渺无音讯,韩宗旺蛰伏北境,隐有化龙之势,至于东方式开那个剑痴……”
老宗师轻笑道:“他心中除了剑,何曾容得下其他?”
山风骤急,吹得松涛如潮。
“唯我年纪最长,在这人间……停留得太久了。”
孟星河白眉微蹙,额间那道淡金色的武魂印记忽明忽暗,“天道召唤日急,寿元将尽之兆已现三载,庭轩,你可知我为何迟迟不肯踏出那一步?”
劳庭轩猛然抬头:“宗主!”
孟星河抬手,一股无形之力托住了欲要跪下的长老。
“因为我真武宗还未有真正的后继之人。”
老宗师的声音平静得可怕,“问岳可为将不可为帅,刘闯……他还需要时间成长,而我,已经没有时间了……”
他转身,面对太和山主峰,那座巍峨的山体在云雾中若隐若现,仿佛一头沉睡的远古巨兽。
“传我令——”孟星河的声音骤然拔高,如龙吟虎啸,震得整座山谷嗡嗡作响,“自今日起,护山大阵全开,三十六峰禁地、七十二洞秘境,一律封禁!黄宗海率内门诸长老轮值镇守,未得我法旨,任何人不得进出!”
话音落下,天地变色。
云海翻腾,太和山群峰深处同时升起淡金色的光柱,光柱冲霄,在万丈高空交织成一张覆盖整片山脉的巨网,网上符文流转,道韵天成,隐隐有龙吟凤鸣之声传出。
护山大阵,已三百年未曾全开。
劳庭轩骇然跪地:“宗主!您这是要……”
“我要与天争命!”
孟星河淡淡吐出一句话。
他一步踏出,脚下湖面竟生出一个金色龙形虚影,第二步踏出,人已在半空,玄青鹤氅猎猎作响,雪白长发在身后飞扬如瀑。
“天道召唤,我若应之,便是飞升而去,真武宗后继无人。我若拒之,寿元燃尽,不过数年光景。”
老宗师的声音从高空传来,却清晰如耳语,“既然如此……”
他凌空而立,仿佛将整座太和山踩在脚下。
“那便置之死地而后生。”
话音落下的刹那,七十二峰同时震动,主峰之巅,一道通天彻地的金色光柱轰然降下,将孟星河的身影完全吞没。
光柱中,传来老宗师最后的话语,缥缈在天际:
“告诉刘闯那小子……若他日听闻为师闭关失败,身死道消,不必悲伤。”
“因为那意味着……为师选择了另一条路。”
金光骤敛。
湖面恢复平静,瀑布依旧轰鸣,鱼儿依旧嬉戏,唯有劳庭轩跪在岸边,久久未能起身。
他望着主峰之巅,那里云雾缭绕,再也看不见那道熟悉的身影,只有护山大阵的金色光网在阳光下缓缓流转,将整座太和山守护其中,也将其与尘世……彻底隔绝。
山风过处,松涛如泣。
…………
大漠的风沙像是永无休止的呜咽,将天穹染成一片浑浊的昏黄,斜阳在尘霾里挣扎,投下黯淡模糊的光晕,整片沙海仿佛沉没在铁锈色的洪荒里。
驼铃在风沙中破碎地响着,一队驮着货物的骆驼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血腥气混杂着沙土的腥咸,粘稠地贴在每个人的鼻腔——那是清晨激战留下的印记。
若非走在最前面那个灰衣汉子,此刻这片荒漠恐怕已添了数十具枯骨。
汉子骑着一匹高大的骆驼,头戴破旧斗笠,粗布灰衣被风沙打磨得泛白,背脊却挺得笔直,如戈壁里的胡杨。
他背后的长剑用粗布层层缠裹,只露出乌黑的剑柄,即便如此那凛冽的轮廓仍让身后的商人们投来敬畏的目光。
这是条绕开官道直通武威城的险路,避开居延、金川的重税关卡,利润能翻上数倍,因而成了亡命商旅的赌命之选。
赌注,便是沿途如秃鹫般盘桓的马贼沙匪。
清晨那一战来得猝然,数十骑黑巾蒙面的马贼如沙暴般卷至,商队雇请的两名化气境修士仅支撑了半盏茶工夫便险象环生,眼看驼队就要人货两空。
灰衣汉子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