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之后,原刘家庄村落外围,陆凝的队伍在此地扎下了营。
菱州的地貌千差万别,有菱江外那种大平原,也有勾陈附近的多山区域,刘家庄本是个依山傍水的地方,不然也不会形成村落,但此时就已经是一片废墟了。
垒土为灶,挖出沟壑,布置岗哨位点,这些陆凝都会。她很清楚,能将人召集过来是因为她能提供庇护,但能让这些人发挥多少力量,那都得看她自己表现出来的水平。
所幸到现在为止,除了一次小型遭遇战以外,没有发生什么别的事情。至于所谓的小型遭遇战,也是碰上了几只游荡的妖魔,双方的交手几乎转瞬间就结束了,寒冰阵的杀伤力可不是几只普通的妖魔能对抗的。
但饶是如此,陆凝也发现了阵内的不协调。灵策营的众人虽然都是江湖中人,却还是没有那么善于军团式作战。就像是很多江湖门派互相斗殴时那样,突出一个各打各的。
这就导致他们之间的配合、掩护之类的约等于没有,哪怕是碾压般地击败了几只妖魔,也有两个人受了轻伤。
这可不行。
“玄阳子,你认为他们昨天的表现怎么样?”陆凝问。
玄阳子有些尴尬,他还是有些战术素养的,知道那一场甚至算不上交战的战斗打得实在是过于丑陋了一些,如果不是陆凝兜底,加上寒冰阵在防御方面足够强,可能都会出现减员。
“不行。”他只能这么说,陆凝用不着他说更多东西。
“对吧?不行。”陆凝点了点两个伤员,“而且核心的问题在于,我们负伤的这两位,是按照阵法的位置做了该做事情的人。”
“是……是其他人没有完成策应。”
“我很清楚,突然之间获得了可以匹敌妖魔,甚至压制妖魔的力量,人难免会兴奋,会陷入一时的自负状态。但是自负的代价就是友军的性命,我希望他们可以理解这一点。我在灵策营找他们不是找一群没经验的新兵来重新训练的。”
“您尽管训斥他们好了。”玄阳子说,“责任应该怎么算,他们心里不会没数,要是连犯了错都不敢担责,那他们来这里也没用。”
“我不会给太多次机会的。”陆凝起身,“我知道我的威信还不足以让所有人完全信服,立威或许是一次即可,但信任需要长期的积累才会产生。玄阳子,大战在即,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玄阳子点了点头表示知晓。
陆凝便将人召集起来,复盘了昨日的战斗,并将战斗之中两人是如何负伤的原因解释清楚。接着,她将那些擅自发动进攻,离开了自己防御点位的人也记录了下来。
“时间紧急,我不准备用太过复杂的功过规则——寒冰阵作为绝阵之一,也不必遵循军队的制度。我这里会按照功过相抵的规则,你们擅离职守,之后就要补偿回来,而如果一直无法改正,就回勾陈去,我不需要这种部下。”陆凝宣布道,“我不管你们是有意还是无意,是自己本领不足还是外部因素影响,我这里只看结果。”
天色渐晚,陆凝便宣布吃饭休息,明日要进刘家庄查探情况。
陆凝这次要搜查的三个村庄情况类似,都是曾经被塞北的军队焚毁之后,设置过特殊祭台的地方,这些祭台也被摧毁过,但总是有小股的塞北人过来偷偷重新设置。勾陈并没有扩张自己防御范围的计划,因此只能定期派兵过来扫荡一波,如果运气好,还能打下一些战利品来,毕竟祭台的设置也是需要些特殊的法器的。
参考之前几次的行动资料,陆凝思考着这一次的入村计划。她都不用猜测,光是从远处看着村里冒出来的妖气就知道这里面有问题,现在需要考虑的就是怎么练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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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同一片夜幕之下,温容颇为开心地从一个老丈手里接过了一碗热粥。
“哎呀真没想到,走到这里还能找到一个可以歇脚的地方,我还以为走到关元之前都得在荒郊野地里啃干饼了呢。”
“姑娘你也是运气好,这天都黑了还能看到我们顽石口村,这地方在山旮旯里面,白天要找都难找见喏。”老丈从锅里舀出一碗热水来,给温容摆在了桌上。
温容笑着道了声谢,热粥、热水,这村子里能端出热乎的东西,就已经实属不易了,战乱的时候,菱州地界里面都没什么余粮,甚至连打猎都没什么收获,普通百姓都躲进三城了,只有少数还隐藏在各个难以找到的角落。
顽石口村就在山沟里面,也属于上面说的这种情况。说是个村子,里面只有十户人家,都是早年间为了躲避天灾人祸之类的躲藏过来的。老丈和他女儿、女婿共同住在这里,不过温容到得晚,那两人已经睡了,这老丈反而因为觉少还醒着,招待了她。
“老丈,不知关元距此,还有多远?”温容问道。
“再走个一日,便到了。”
“哦……这么近啊。”温容吸溜了一口粥,“那你们咋不去关元?那地方听说不错,秦太师镇守着,也不担心遇到什么塞北军,更不怕妖魔。”
“妖魔是啥?塞北那些蛮子,来过一两次,但没发现我们这村子。再说了,山沟子里头,有什么好东西,值得他们过来。”
“是啊。”温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可村子后头搭着的那个木头架子,又是什么。我还是有些见识的,那东西,大概不是拿来晒东西的?”
老丈从袖子里摸了一块不知道什么东西晒干的块状物塞入嘴里,嚼了嚼就咽了下去。
“我老了,活不长了。”他忽然说起了不相干的事情,“但是人都是些想要活着的,姑娘,你懂吗?”
“懂,当然懂。我啊,就是为了活着,活得好点,才奔波的那么累的。要是有一天我都认为自己要死了,那一定是发生什么连我这没心没肺的良心都过不去的事情。”温容笑嘻嘻地放下碗,“所以我理解您求生的想法,也知道您……不,整个村子都是因为这个,投靠了塞北?”
“我们没办法,姑娘。无形之律导引我们至此,让我们得以驻留在世上。像我们这样的人,能够胜过死亡,已经是夺天地造化的事情了……”
老丈抬起手臂,在烛台微微晃动的光芒中,他那被岁月磨砺得粗糙黢黑的手臂上,有一些不甚显眼的斑痕。
“是尸斑啊……老先生。”温容从怀里摸出了镜子,“多年以后,若是妖魔真的成事了,或许会有史官这么记述……先贤散播出生存之理,将众人从死亡的苦难中拯救。哈哈,不对,我说不出那么文绉绉的话来呢。”
“姑娘,我不想害你。你要知道,一切都变了,我还活着……不,应该说,我还浑浑噩噩的时候,我们都死了,不是死于塞北军的攻击,而是我们自己日夜使用的工具,它们活了过来,将我们杀死在床上。老汉我跑出来了,但也快死去了,我的呼救声,引来了我们的恩公。它将无形的律打入这片土地,在村子后方筑起祭台,然后引渡我们的魂魄自律中重生。只可惜,无形之律终究还不完整,我们依然要使用已经死去的皮囊。也不错,我们不需要再吃东西,也不需要睡眠,不会生病,亦不会死去。”
温容听到了屋外的脚步声。嘈杂,混乱。
“别人不接受,老汉管不了,但我们已经在此生活了数十年,也会这样声活下去……”
“你们既不是妖,也不是伥,真是神奇的东西。看来这次秋肃英又对了,不过他总是对的,谁让他那么天才呢?”
温容举起镜子,在背面轻轻划动,随着一股清气引入,镜子中传来了声音。
“黄夔果然没有只创造一种唤魂的自动手段,这份研究精神值得肯定。在不能确定一种唤魂之法能够正确生成对应规则的情况下,复数试验是必需的,只要它还活着,就能整理此前的失败。无形之律,恐怕也是失败的手段之一。”
“他们看起来还有救吗?”温容问道。
“当然没有,躯体还在腐朽,现在或许还没事,但过个百来年,就烂成骨头架子了,哦,当然,以那样的形态活着,如果他们认为自己是活着的,也无妨。”秋肃英平静地说,“你喝了他们的东西?”
“你小看我吗?装喝这种事可是我走南闯北骗人的老手段了。”温容笑道,“那秋肃英,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毕竟我是负责为你传律的,现在怎么做都听你的哦。”
“杀了,如果无形之律依然在运转,我就要看到它的运转方式。这种残缺的手段不知道会有什么后遗症,我不喜欢节外生枝,很没效率。”
“了解了解。”温容将镜子塞回怀里,站起身看着老丈,“这么长时间了,村里的人总该都聚集过来了?”
“正是。”老丈摸出一把锈迹斑斑的短刀,“姑娘,无论你现在有什么想法,我们都不能放你走了。如果被关元发现了这里,我们就很危险了。我们只能将你的魂魄也留在无形之律内。”
“那不行。”温容猛然一掌推在桌上,将桌子推向老丈,而老丈居然张开手,轻松将那去势迅捷的桌子接住了。紧接着,门就被哐当一声踹开,两个脸色发青的男女拿着砍刀冲进了屋子,口里还发出呼喝的声音。
“发声器官受损?哦对,刚才你说他们被用具杀死——”
温容瞥了下两个人喉咙部位的勒痕,恍然大悟。随后拔出剑一剑挑出,拨开男性的砍刀,接着左手一甩,一枚三棱飞镖直接钉进了女子的眉心,将她打得连退两步。
“体质也跟僵尸一样,没有要害。”
“尸体没有要害,无形之律的作用原理大致如此。”秋肃英的声音从她怀里传来,“测试第一条人律。”
“啊?你不是还没调试好吗?”
“再次重申,我只是一个善于学习和规范自己的人,我并不是什么天才,也没有看一眼就能解读所有所谓规则的能力。我也需要试错,只是踩在黄夔走错过的路上,我的视野清晰许多。”
“是是是,你只是个普通人,也安心于自己能过好普通人的生活……”
纯净的光辉覆盖在了温容的剑锋上,她这把剑并不特殊,只是来的路上随手买的,但如今,它却仿佛一把盖世神兵一般,在这个偏僻的村落里首次绽放了威光。
“唉,我还是不明白,都自己开始重新制定规则了,你为什么第一条还是——”
剑光闪过,直入老丈的胸膛。老丈身体一顿,身体不住颤抖起来,他微微低下头,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惶恐。
“人当有生老病死?”温容将剑轻轻拔出。
“我是个狭隘的人,温容。”秋肃英冷淡的声音从镜子里传来,“我还没有博爱到将人的定义扩散到所有已知类型的生命中,在我看来,人便应当有人的模样,除此之外,皆是异常。”
“嘿,你这不也挺种族主义的。”温容动作迅捷,转瞬间又刺中了那一对男女,剑锋只是擦伤,就让他们倒在了地上,那僵硬的躯体终于不再活动了。
“种族主义?我只是坚持一个种族该有一个种族的特性。而这也是这个世界制定规则的基础逻辑——人?妖魔?想要成为任何一方,就请符合那一方的所有特征。”
温容走出门,看到了门外聚集的村民站在夜色中,死去的脸还在用生前的表情看着她。见到这一幕,温容不禁叹了口气:“虽然我没那么赞同你啦,但从我眼前这鬼片一样的情况来说,至少现在,你说得很对。”
白光照耀之下,死亡终于归于其原本的姿态,而这座小村中的人们也迎来了迟到数年的死亡。
最后,温容登上了祭台。
“无形之律,果然肉眼看不到。”她看着空荡荡的祭台,手一张,让锁眼落入了掌心。藏起来也没有用,她能够打开天下万物的隐匿,任何东西都无所遁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