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的很多细节和质感,与范宁原先谱成的要素相比,出现了新的变化。
“珍贵的香膏从夜的手中滴落,也从那束罂粟花上滴落,托起心灵的承重之翼。”
“我惊喜地窥见一张端庄的脸,她温柔虔诚地垂向我,在无垠缠绕的鬈发中露出母亲妩媚的青春。”
“现在我觉得光多么贫乏和幼稚,白昼的离别多么令人喜悦,称为恩惠也未尝可知......”
低音弦乐器如暗流涌动,晦暗的“两短一长”信号动机重复响起,略带固执的次中音圆号于此从容地介入,吹响入夜的号角。
随后,大自然的狂暴呼啸、纠缠刺耳的对位接踵而至,也有一些神秘可怖的星星点点在期间闪现。
展开部后段,竖琴与弦乐铺就柔美如仙境的轻纱,仿佛一切凝在空中。
“黑夜会使你的仆人们疏远你,你在广袤的空间播下闪亮的星球,好宣告你的全能,你的复归,在你远离的岁月里。”
“但是那些无限的眼睛,似比闪耀的星辰更美,是黑夜在我们心中所开启的。它能看到最模糊的繁星之外,无需光亮,即可望穿一颗挚爱的心灵的深底。”
范宁怀抱吉他,静静地踏步前行着。
“午之月”的病态光线依然投射而下,崩坏的天地之间只此一人,绝非仿佛,而是实然。
比起之前“心灰意冷”式的平静,这种平静再度发生了深沉的变化。
是由“思索”和“寻觅”所带来的静默的厚重。
他在平静地理解、或创造着关于夜行的秘密。
“道途之支柱,即三位一体,即时序合归,各有解读,各寻见证,各怀追求。”
“三者为光,三者为夜,三者不计。”
范宁竟然似乎在笑,他想到了一些人的身影,已淌落在历史长河中,无限向下漂流的身影。
“嗡——嗡-嗡-嗡——嗡-嗡-嗡——”
乐曲的再现部,晦暗的“两短一长”弦乐信号动机再度响起。
本来“入夜的管弦乐”这首作品早就写成落笔,再现部自然应该重新出现开头次中音圆号的“入夜主题”,这是任何写作都颠扑不破的规律。
但现在范宁将它改了。
完全地改写。
几乎完全是另一思绪衔接上的产物,暗哑低沉的大号号角声从荒山与地底之下传来,附点的悠长起句,分解和弦上行,更为渴求的级进音阶与连绵的憧憬......
竟然是《a小调第六交响曲》。
竟然是来自曾经第六交响曲末乐章的,那条承载一切理想主义的“乌托邦式”副部主题,其中的一些特征碎片。
它曾经得到过最美好的宣示、最殷切的渴求,也经历了最深邃的破碎、最难解的灭绝。
那是“悲剧”,本来不堪回首,不应回首,但现今居然在可能的《第七交响曲》中再次出现了。
而且,拾起那些脆弱而敏感的碎片的,竟是一支如此朴拙又粗犷的低音铜管的号角声。
号角声逐渐模糊、变形,融进了迟钝的背景音群中。
于是那些于灵性中服下的毒剂、亲手炮制的阴暗乐曲与罪恶锤击,竟然在这一刻与自身和解了。
范宁释怀地笑,就像生命的最内在的魂灵一样,呼吸着它永不休止的天体的恢宏世界,并遨游在它那黑蓝色的潮水里,触碰闪亮的长眠的岩石、沉思的吮吸的植物、野性的狂热的形形色色的生灵......每种力量呈现无穷的变化,无数的联盟结成又解散,让它们神话般的形象笼罩一切尘世畸变之物,展示出世间表皮之下的可怖奇观。
当然,再现部中后段的一些激烈片段依旧如约而至。
但乐曲尾声,思绪漂游的范宁终于下定决心、且已做好准备,他深吸一口气,琐碎而激烈地落指。
伊利里安的琴弦上的各色光影喷薄而出,让整片世界无处不长满的“乐器”集体爆发出令人牙酸的嘶鸣声。
“铿!!”“轰隆隆隆......”
脚下、天空、远山、张牙舞爪的废墟与植被......范宁的这一举动撕裂了世界的表皮,周边被打开了无数道阀门,或绽开了无数道豁口!
层层虚幻的河流、杂乱的物件与光影、沁凉失落的漩涡,危险的实质化的下坠感纷至沓来,漂流涌动,就像山洪席卷而来时一路裹挟的碎石断木,沿着漩涡一路打旋至更虚无的深处!
范宁凭借执序者的力量,揭开了历史长河的支流一隅!
“轰!!”
下一刻,背后世界的表皮层面,那轮原本只是安静投射绿色光线的巨型月亮,表面密密麻麻的褶皱忽然如同复眼般尽皆睁开!
恐怖的被盯梢感和黏腻的湿冷质地,顷刻间传遍了范宁的后背!
“卡洛恩,你在干什么!?”
就连琼惊慌失措的声音都从范宁的脑海里响了起来。
琼现在的状态极其特殊且难以理解,原本在外界是没法发声的,每当范宁将南国投影收回手腕上的花束徽记内,她的意识都会丧失,直至下次种下投影时,突兀地过渡衔接。
但现在她竟然在范宁的脑海里竭力发出了一丝声音,只能说明这个异变实在太恐怖骇人,已经威胁到了那一丝所剩无几的潜意识了。
“历史长河!?......不是以前了......这里面已经面目全非......你怎么还敢......这里面......全是......活跃......你这是要准备......”
琼传达出来的念头很艰难,跳跃断裂,如同梦呓,但“劝告踩停”的意思仍十分强烈。
可范宁全然没有理会背后的异变,更进一步,将自己的神智与认知彻底窥探进了表皮之下、水流之中。
世界忽然从诡异的喧嚣落入另一种诡异的寂静。
“的确,竟然成了这个样子......”他在轻叹。
这里既是世界表皮的下方,也是曾经移涌层的外沿,即与抵达核心的方向“荒原→环山→盆地→辉塔”完全相反的另一方向——荒原更外面的悬崖、瀑布与无限漂流的下方水流。
所有窥见世界意志的有知者只能向核心求索,无人敢反向涉足这里,这里是纯粹无意义的禁忌的虚空。
而且,以上只是曾经的情况。
现在就连移涌和梦境本身都已崩坏,和醒时世界粘连成了一团腐烂的结缔组织,移涌外沿和下方的历史长河自然也面目全非了。
长河的上下游、干支流、左右岸关系不再,放眼望去只是无数个腐臭的水坑水潭,各自倒映着绿色月亮的褶皱,再彼此以扭曲细小的血管连接、蜷曲、折叠,如同一整条黑暗而沉重的带子自我成团。
连历史本身都已破碎,何谈去打捞长河中破碎的执念与人?这一目的连同它本身的性质一样同属禁忌和虚无,但范宁永远记得自己曾经作出过的承诺、发出过的夙愿。
“我会带着你们的投影继续寻找答案,直到有一天在漂流的长河中将你们重新拾起。”
他向前迈动着步子,仍凭眼前“水潭”中的腐败漂浮之物,浸没了自己的裤腿与双膝。
“我心中感到天堂般的困倦,去那圣墓的朝圣之旅曾经那么遥远,使我疲惫,十字架沉重不堪。”
“晶莹的波浪,非寻常的感官所能听见,涌入坟塚幽喑的腹地,尘世的潮水在坟脚冒出......”
那首“入夜的管弦乐”已经止息了,渐渐地,随着范宁前行,音乐的色彩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
之前很长一段时间,范宁是一直无法明确的。
自己所写的“入夜的管弦乐”是否要作为接下来可能的《e小调第七交响曲》;
是否要作为第一乐章而存在;
又该继续写些什么。
因为这里不再有听众,不再有需要履约的“创作委托”或有意义的仪式所需。
一首不为演出而写的作品是否存在?
即便曾经创作《第四交响曲》的日子里,它也是有着带出尘世的可能性。
但范宁现在意识到,《第七交响曲》是应该存在的,且确切只为自我的寻觅与冥思,只为夜幕落下后的罪恶的解毒剂。
新的乐章。
号角声孤独地吹响。
一丝忧郁的温柔,一丝怀旧的宁静,开始渗透进来,带来更神秘而黑凉的木管乐的调子,如同第一颗星辰悄然浮现前的预兆。
诗人诺瓦利斯以颂歌缅怀黑夜,如今范宁同样明白了,自己该在第二乐章,记录何种关于夜行的言辞与秘密。
或可将这个乐章称为“夜行漫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