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第二个,邵梓的第一个举措令人意想不到。
他坚定、清晰而礼貌地宣布本次无疾而终的问话忽然结束:
“今天的问询就到这里,感谢两位的配合。”
但如果细究字眼,这可不是一句简单的结语。
被“再见”的是两位而不是三位。房间里最具有存在感的三个人面面相觑了一阵,最终才通过邵梓视线的方向判断出被摘出来的那个人究竟是哪位。
袁振指了指自己,“只有我需要留在这吗?”
正被拷着的李详英人走在后头,刚好听到了他这句话的句尾,不知道为什么回了一次头,然后整个人都随着响亮的关门声被隔绝在了门外。
邵梓看向他。
“熟悉的场面。”袁振总结,“这样让我感觉自己像是什么幕后黑手。”
他现在倒是没那么在意时间了,或许刚才的姿态除了人总是在焦虑的时候想要装作很忙,一部分是因为作为不孝顺的儿子在母亲面前需要刻意维持的高被需求姿态。但是袁振的表情并不平静,却也不像是感到意外,只像是在平静之下笼罩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
“我觉得你还有话想对我说。”邵梓放下做作的纸币,摩挲了下自己的指节,然后扶着桌子站起身,慢慢走到了适合像聊天搭话一样靠近的位置,“但是我确实不怀疑你,你没有作案的动机。”
他敲了敲桌子,然后才缓慢补上了第二句,“——但有其他的。”
袁振一扯嘴角,勉强露出个礼节到位的微笑,“说说看?”
邵梓没有立即吭声,只是走到了一个社交距离上显得太近了的角度,直接对上了袁振的一双眼睛。
“是你偷走的遗嘱,没错吧?”
刚才的电话并不只是对先前一支队分出精英小组专门调查袁家事件前因后果的信息呈递。作为两位作为信息枢纽的人物,邵梓和林芸在自己搭起来的积木塔上互相印证纠错,算是变相的在错综复杂的信息中对上了答案。
的确,在邵梓的调查中,有一个重要的环节除了一开始的提及,到后来被许多更加严重更加繁琐的事件所掩盖了。
对不同事项的轻重缓急进行排序再进行处理是大多数成年人的共识。而在这种选择过程中,人们往往会选择性忽视看似没有什么严重后果的事情。
两个失窃案,两个物理意义上一轻一重,现实意义上一重一轻,但却都不是贵重到无法取代、起码在现在这个状况下好像完全没有人在乎的失窃物。
遗嘱只要袁钟没死成完全可以再拟,这一点和许芳婷与李详英计划中的只是公开刺伤袁钟目的不符。那枚镇纸的失窃更是招笑,袁家自己都没太在意这个财物,别墅里也有的是更加贵重更加显眼的东西。
起码在邵梓和俞英健有方向的调查迈入正轨以后,无论李详英还是许芳婷作案的可能性都会因为毫无必要、只会打草惊蛇的理由无限接近于零。
所以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或者说,同样是违法乱纪仓皇引来了警方,这其实根本不是同一拨人为了同一个目的办的事,而是某种奇妙的博弈造成的后果?
回到现在。
“第一起遗嘱失踪案件,这件事让人非常疑惑。很明显的,强盗或者其他外人完全没有关心这份遗嘱的理由。但是对内部人员来说,这份遗嘱大部分时间也和废品没两样。当然,袁钟被刺让这件事更显得严重,但大夫看过以后就会发现袁钟很难就这么死掉,所以一个富有又珍惜身体、生活安逸并不内卷,在高血糖之外身体还算不错的中年男性的遗嘱仍然和废纸没有太大区别。”
邵梓环视四周,就好像自己刚才才第一次走进来一样,只用眼角的余光扫视袁振的反应,随后继续道。
“——所以,这份遗嘱被偷绝不会是为了遮掩或利用遗嘱本身。它唯一的意义,是让所有人知道‘有人偷看遗嘱’,但是不挑明这么做的人是谁。”
袁振的眉峰轻轻跳了一下,这种姿态邵梓当然不会放过。
“换句话说,失窃的事实本身,比遗嘱更重要。因为它会制造一个效果:让某些不为人知的合作关系里出现裂缝。比起合作者里有叛徒,我更倾向于另一种可能性。”
邵梓没有点破名字,只是抬起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
“有‘某个人’意外察觉到了一场不为人知的合作,而这位某个人先生出于某种目的,想让第一个人怀疑第二个人,或者干脆反过来。怀疑对方偷偷看过遗嘱,确定自己未来到底能得到多少,怀疑对方为了利益先动手试探,怀疑原本是五五开的赌局,却有人出了千,想尽办法提前看到了答案。”
袁振沉默着,像是在等待一个时机反唇相讥,但这个时机一直没有出现。
邵梓盯着他,话却不停冷静地、准确地像在解剖什么:
“只要成功让两人互相猜疑,她们之间的合作就会松动。你也知道,这两位可不是轻易信任别人的人。可惜的是——她们的合作比你想象得牢固。”
他没有察觉到这种表情有什么不对,但已经清楚袁振的情况确实如他们猜测的那样,而且没有做任何顽抗抵赖自己早已知情的尝试。虽然邵梓没有对两位合作者直呼其名,涉及遗产分配,“合作”的人选已经足够明显。
袁振不是大脑只会变成一片空白的傻子。
不过这也是一种便于利用的特质。
“你对争名夺利的举动从来都视若无睹,甚至有些讥讽性质的享受这种看着这些人为了身外之物争斗撕咬的感觉。当然这可以理解,你觉得自己没几年好活,当然会想追逐一些更高尚的东西。不过只有这件事让你需要插足。因为袁振,你最讨厌到无法割舍、无法蔑视、无法放任不理的一件事。”
邵梓摇摇头,吸了一口气,“……你不能忍受这些人一如既往的把你当成一个活着的‘寄存点’,一个无限接近于物品可悲的家伙。既然你不好过,他们也别想凭借那短浅的聪明才智随随便便的过上自己想要的好日子。当然,你的病程后期需要亲朋好友的施舍,你也确实只能动手脚,不能做的太绝。”
那一瞬间,袁振的表情出现了罕见的、近乎肉眼可见的僵硬。
然而邵梓只是垂眼,像翻过一页无足轻重的纸:
“所以,遗嘱失窃最后只留下一堆没头没尾的线索……这是一次失败的尝试,但形成了一个很容易被忽略的事实——它没有造成任何实质性的影响。”
他抬眼,看着袁振,笑意浅薄,也不知道算是安抚还是嘲讽:“因为李详英和许芳婷,没有被你离间成功。所以,才有了第二次失窃案。”
空气轻轻颤了一下。
邵梓继续发力:“第二个案子就发生在最近——镇纸的失窃。说实话,从我一开始被叫过来,我和我的同事就讨论过这件事的荒谬之处。”
“为什么荒谬?”袁振别过脸,冷冷问道。
“对我们来说,这是可以入刑的贵重物品。但对你和你的家人,那东西根本不值钱。随便翻开客厅的展示柜,里面有比它贵十倍百倍的东西。但偏偏被偷的是它。”邵梓走近了两步,因为个人气质不至于有侵略感,却带着一种逼迫气场,“为什么?因为镇纸失窃,是引警方上门的借口。”
袁振豁然抬起了头,扬了扬下巴,“这么说,我是一个利用工作人员通风报信的好人?”
“不,袁先生,你的行为比这些更复杂一些。”邵梓点了点桌面,语气像是把一张扑克牌翻过来,“除了用虚伪的失窃案把我们引过来以外,你还在这件事中表现出了和前一次案件相反的态度——你配合了有抽烟习惯的袁耀,作为不能抽烟的病人故意隐瞒他当时就在楼下抽烟的事实。”
袁振重心一移,好像想要后退半步,但最终止在了原地。
“你知道他会闯进来,你知道他会制造混乱。”
“你甚至知道他会做什么——因为只有拿走那个东西才能把我们引来。”
“你一边维护一边阻止,矛盾的不像是同一个人。幸好,有一种可能性能让我解释这一切。”
邵梓步步紧逼,竟然真的让袁振站起来挪到了一边。
“你第一次的干涉已经让你在家中暴露了。”所以第二次干涉,你只能干得更隐蔽,但依旧参与其中。不是为了帮你的父亲,不是为了帮你的母亲。”
“——只是为了破坏他们任何一个人的生活和计划。”
他缓缓抬起头,视线笔直落在袁振的脸上:
“李详英的最大成功必须建立在你和你父亲两个人都死去的基础上,而许芳婷要想成功建立在你父亲死的基础上。你需要他们认为你站在他们一边,但是同时也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手脚。你不能明面上制止她们,但是希望想办法破坏这种让你重新复习被视为‘储蓄银行’的计划。”
静谧的沉默像厚重的水银一样往房间的所有角落流淌。
袁振的手指动了动,那是他缺乏语言时的无意识动作。
邵梓往前一步,轻声道:
“你确实厌憎他们。对不对?”
这句话充满了一种特殊的引导能力。袁振深深地看着他,没有点头,但眼里的某种光芒已经告知了一切。
那一瞬间,他的目光像被拆穿的防线,短暂失焦,又迅速重新凝回冷静——但那丝缝隙已经存在了。嘴角的线条微不可察地绷住,眉心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线拽紧。他没有反驳,没有否认,只是不说话,而沉默本身就是答案。
邵梓缓缓收住所有推理,像把刀锋按在桌面上,软硬兼施:
“你不是凶手。袁振,事实上我很敬佩你。在寿命有限的情况下,你明明可以带着万贯家财花天酒地,起码醉生梦死的度过比别人少得多的时间,但你没有。就这件事告诉我,你通过一个潜在的方法获知了她们的合作。”
袁振抬起眼,目光冷静下来。
“你是要找我坦白来获得阻止我母亲获得她想要的能力,完全切断这个能够帮助我外公外婆恢复身份和名誉,回国安享天年的机会?”
的确,这是他的软肋。他不是为了父母,而是为了唯一仍让他觉得“值得做点什么”的两位老人。他的眼神在那一刻明显变得更暗、更重,像被压在胸腔的某种义务突然被人揭开。他并不想否认,但更不愿承认这就是他被牵着走的原因。
无条件的帮助警方,断绝这个对他来说情感上显然更加倾向的选择。这确实是个看上去不太划算的买卖。
但是邵梓只是眨了眨眼,竟然像是对这种情况早有预料,忽然笑了,干脆说道:
“袁振,你觉得你之后还有多少年好活?”
这句话属实不太礼貌,完全不符合之前邵梓待人接物的风格,是一个堪称一刀两断的转折点。袁振闻言皱了皱眉。
“你真的觉得你的外公外婆会活的比你更久,能等到你自然死亡,李详英这个‘门外汉’接手集团,把他们接回来的时候吗?不见得吧。用这种置身事外的态度,起码你看不到那一天。你的母亲也许和你找过这个借口,利用你对隔一辈的老人敞开的心扉,但她真的是为了你,为了他们着想吗?应该不会有人来感激你,对吧?”
邵梓这段话的语速比平常还要快,就像是又或者没有时间了似的。
“你虽然不相信你的父亲,但是他手上的东西你能够拿到,你母亲想要拿到的东西你也可以接手。到了那个时候,要帮助你的外公外婆似乎也不是不可能。你要继续装傻让其他人帮你代办一切,还是在这件事合作?这也是行为上的选择,放任事态继续做这些几乎无用的小动作,又或者一劳永逸让这些自以为是的家伙摔一跤……”
“袁振,这是你自己的选择。”
在那一瞬间,空气几乎完全静止,邵梓也屏住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