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禄十年(1567年),北九州的风如同一个脾气暴躁的孩子,肆意的卷着枯草碎屑,这些碎屑像被抛弃的孩子一样,在空中无助的飞舞着,最后被无情的抛向古处山城那早已残破不堪的断壁残垣。
城外,两万大友军的营帐绵延数里,一眼望不到尽头。营帐中,炊烟袅袅升起,但却怎么也掩盖不住军营中弥漫的焦躁气息。
城上,秋月种实的家纹在风中猎猎作响,仿佛在向城下的大友军示威。这位屡叛屡战的筑前豪族,正静静站在城头凭栏远眺,他的目光死死盯着城下的大友军阵。
“主公,大友军又在架设云梯了!”一名家臣急匆匆跑上城头,躬身禀报,声音中明显带着一丝紧张。
然而,秋月种实的嘴角却勾起了一抹冷笑,他的声音相当平静:“让他们来。户次鉴连的刀再利,也砍不破咱们加固的城墙;臼杵鉴速的谋略再深,也耗不过咱们囤积的粮草。”
自从长谷山之战失利以及休松城沦陷之后,秋月种实就完全打消了与大友军进行野战的想法。他心里非常清楚,无论是从兵力还是素质方面来看,他的守军都远远比不上大友军。因此,他认为只有依靠险峻的城池进行固守,才有可能拖垮敌人。
更为关键的是,秋月种实准确把握住了大友军的弱点。他深知,来自中国地方的毛利元就,绝对不会错过这个能够牵制大友家的绝佳机会。
此时,站在城下的户次鉴连,正身着黑色胴丸铠,手中紧握着一柄长枪,直直的指向城头。这位被人们誉为九州第一将的大友家老,此刻脸上竟然罕见的浮现出了一丝凝重之色。随着他的一声令下,只见无数架云梯如同密密麻麻的长蛇一般,迅速架设在城墙上。
与此同时,大友军的铁炮队也在城下整齐列阵,一时间,枪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密集的弹丸如雨点般打在城墙上,溅起一片片碎石,场面异常激烈。
然而,古处山城的防御远比想象中坚固。秋月军凭借居高临下的优势,滚石、擂木、热油倾泻而下,将攀爬云梯的大友军纷纷砸落;城头上的弓矢队箭如雨下,射杀着城下的铁炮足轻。
大友军再次连续进攻,付出了近千伤亡的代价,却连城墙的一角都未能攻破。
“撤!”户次鉴连无奈下令,看着士卒拖着疲惫的身躯退回阵营,他眉头紧锁,心中泛起一丝不安。这次平叛,已经持续了整整二十天,原本以为能速战速决,却没想到陷入了如此尴尬的僵局。
一旁的臼杵鉴速叹了口气:“秋月种实,这次学乖了,死活不出城。再这么耗下去,粮草怕是要见底了。”
吉弘鉴理也点头附和:“更麻烦的是,军中的国人众已经开始躁动了。他们大多是丰后、筑前的地头蛇,家业都在后方,如今战事胶着,难免会担心自家的领地安全。”
户次鉴连沉默不语,他自然知道其中利害。战国时代的国人众,向来是有利则聚,无利则散,他们追随大友家出征,为的是掠夺战利品,而非陪着秋月种实耗死在古处山城下。一旦他们的利益受到威胁,随时可能倒戈相向。
就在大友军进退维谷之际,一则消息如同惊雷般在军营中炸开,毛利家动员了!
“听说了吗?毛利元就已经下令,让吉川元春、小早川隆景出兵,总兵力超过三万,已经在周防、长门边境集结了!”
“何止啊!我听府内城来的兄弟说,毛利水军也出动了,现下就停泊在门司港,看样子是要渡海进攻丰前!”
“完了完了,咱们的领地都在丰后、筑前,要是毛利军打过来,咱们可就无家可归了!”
流言像瘟疫一样蔓延,军营中顿时人心惶惶。原本就对围城战不满的国人众,此刻更是炸开了锅。筑前的立花家带着一群国人众,冲进了户次鉴连的本阵。“户次大人!请立刻撤兵回援!”立花鉴载单膝跪地,声音带着哭腔,“毛利家若真大军压境,大友家危在旦夕,若是被毛利军得逞,大家就彻底完了!”
“是啊,户次大人!”其他国人众也纷纷附和,“秋月种实不过是癣疥之疾,毛利元就才是心腹大患!咱们不能再在这里耗着了,赶紧回师丰后国才最要紧!”
户次鉴连脸色铁青,厉声呵斥:“放肆!军令如山,岂能因几句流言就撤兵?毛利家是否真的出兵,还未得到证实,怎能如此动摇军心?”
“不是流言!”立花鉴载抬起头,眼中满是道不明的情绪,“我已经收到了博多港来的急信,毛利家前锋已经攻占了丰前的几个小据点,门司城本就在其手中,这一点,请莫要忘记了!真的,户次大人,再晚就来不及了!”
看着眼前群情激愤的国人众,户次鉴连心中一阵无力。他知道,这些人的话并非空穴来风。毛利元就对北九州的觊觎,早已不是一天两天了。早在先前的门司城之战,毛利家就与大友家结下了深厚的梁子,若不是当时幕府将军足利义辉从中调解,双方恐怕不知要打到何时才能罢休。
可如今,足利义辉已然在永禄大逆中被弑杀,那个维系着大友家与毛利家和平的纽带,已经彻底断裂。
“诸位稍安勿躁,”臼杵鉴速连忙上前打圆场,“毛利家的动向,家中已经派人去核实了。在收到府内城主公的命令之前,还请遵守军纪,不得擅自行动。若是真有危急,我等自然会做出决断。”
国人众虽然不满,但见户次鉴连和臼杵鉴速态度坚决,也不敢公然违抗,只能愤愤的退了出去。可军营中的躁动,却并未因此平息。士卒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窃窃私语,斗志愈发低落,原本整齐的军营,此刻变得杂乱无章。
户次鉴连、臼杵鉴速和吉弘鉴理三人回到议事帐,脸色都十分难看。
“情况不妙啊,”吉弘鉴理沉声道,“国人众的情绪已经到了临界点,若是再不让他们回援,恐怕会引发哗变,也说不定。”
“可就这样撤兵,岂不是让秋月种实白白捡了个便宜?”臼杵鉴速不甘心的说道,“这二十天的心血,还有近千士卒的伤亡,就都白费了!”
户次鉴连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缓缓道:“我何尝甘心?可眼下局势,容不得咱们再固执下去。毛利家的威胁是真实存在的,一旦国人众哗变,咱们这两万大军就会不战自溃,到时候不仅古处山城攻不下来,恐怕连丰前、筑前都可能保不住。”他顿了顿,又道,“当务之急,是立刻向主公送信,请示下一步的行动。”
丰后国府内城议事厅,大友义镇正焦躁的踱来踱去。他手中握着户次监连从筑前传来的急信,信上详细描述了古处山城的围城僵局,以及毛利家可能动员的消息。“毛利元就这个老狐狸,果然还是忍不住了!”大友义镇咬牙切齿的说道,他早就料到,足利义辉死后,毛利家会撕毁和约。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
一旁的家老田原亲贤见状,连忙躬身道:“主公,如今前线的国人众人心惶惶,户次大人他们已经难以控制局面。若是再不下令撤兵,恐怕会生变故。”
“撤兵?”大友义镇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犹豫,“就这样撤兵,岂不是让秋月种实和毛利元就看笑话?我大友家,颜面何在?”
田原亲贤连忙宽慰道:“主公,颜面事小,存亡事大。古处山城久攻不下,已经消耗了我军大量的人力物力;而毛利家倘若大军压境,若是不及时回援,丰前、筑前一旦失守,我大友家的根基就会产生动摇。到时候,别说颜面,就连能否在九州立足,倒是都成了问题。”
大友义镇沉默了,田原亲贤的话,句句戳中了他的要害。他深知,大友家虽然号称九州霸主,但根基并不稳固。筑前的秋月种实、肥前的龙造寺家、南九州的岛津家,个个都对大友家虎视眈眈。而毛利家作为中国地方的大大名,在料理完尼子家之后,实际上实力已然远在大友家之上,若是真的全力进攻,大友家恐怕难以抵挡。
“主公,”田原亲贤又道,“其实撤兵也未必是坏事。”
大友义镇挑眉:“哦?说说看。”
“秋月种实坚守古处山城,无非是想拖垮我军。咱们主动撤兵,正好打乱他的部署。”田原亲贤分析道,“更重要的是,毛利家此次动员,看似来势汹汹,实则也有顾虑。长途奔袭,定然补给线漫长,若是我们能够集中兵力,在丰前或筑前与他们展开野战,未必没有胜算。”
田原亲贤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毛利元就老谋深算,但他的儿子们,吉川元春勇而无谋,小早川隆景虽然聪慧却资历尚浅。只要抓住机会,集中优势兵力打一场歼灭战,或许就能一举击溃毛利,彻底解除威胁。到时候,秋月种实失去了毛利家支持,不过是瓮中之鳖,再想收拾他,易如反掌。”
大友义镇的眼中渐渐亮起光芒,田原亲贤的话,其实也说到了他的心坎里。他一直想与毛利家决战,彻底解决这个心腹大患,先前只是苦于没有机会。如今,毛利家主动送上门来,若是能抓住这个机会,毕其功于一役,不仅能保住北九州,还能趁机扩张势力,甚至有可能染指中国地方。
“好!”大友义镇猛地一拍案几,下定决心,“传令,让户次鉴连、臼杵鉴速、吉弘鉴理撤围古处山城,率领大军撤回休松城,整顿军备!”
“主公英明!”田原亲贤躬身领命。
大友义镇看着窗外,眼中再度闪烁着野心的光芒。
府内城的命令传到古处山城时,户次鉴连三人正愁眉不展。收到主公的撤兵令,三人如释重负,同时又感到一丝沉重。
“主公终究还是决定撤兵。”臼杵鉴速叹了口气。
“这也是无奈之举。”户次鉴连道,“不过,主公的意思很明确,撤兵不是退缩,而是为了寻求与毛利家决战。咱们必须尽快整顿,稳定军心,做好随时战斗的准备。”
吉弘鉴理点了点头:“事不宜迟,咱们立刻下令撤兵。但要注意,撤兵时必须保持阵型,防止秋月种实趁机追击。”
三人商议完毕,当即全军撤围。命令下达后,军营一片欢腾,原本萎靡不振的士卒瞬间恢复活力,纷纷开始收拾行囊,准备返程。国人众更是喜出望外,立花鉴载等连忙召集自家士卒,催促他们尽快收拾。
然而,撤兵过程并非一帆风顺。由于军心浮动,一些士卒急于回家,不顾军纪,擅自脱离队伍,一路狂奔,还有些士卒趁乱劫掠附近村庄引发民怨。户次鉴连见状,不得不沿途弹压,斩杀了几个带头违纪的,才勉强维持住秩序。
行军途中,户次鉴连与臼杵鉴速并马而行。
“你觉得毛利家这次会真的大举进攻吗?”户次鉴连开口问道。
臼杵鉴速沉吟道:“不好说。毛利元就老谋深算,或许只是虚张声势,想逼咱们撤兵,以解秋月种实之围;但也有可能是真的想趁机攻占北九州,毕竟其对博多港也是垂涎已久。不管怎样,咱们都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
“是啊。”户次鉴连点了点头,“而且,我总觉得,这次的事情没那么简单。龙造寺家在肥前蠢蠢欲动,岛津家在南九州步步紧逼,若是毛利家真的出兵,他们会不会趁机发难?到时候,大友家可就真的腹背受敌了。”
臼杵鉴速的脸色也凝重起来:“但愿不会如此。如今只能寄希望于主公的决策是正确的,若是真能一举击败毛利军,方能稳定九州局势。”两人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担忧,接下来的日子注定不会平静。
然而,撤军可比进军要困难的多,尤其是进攻受挫后的撤退,更是考验领兵者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