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达维亚,总督府前的广场。
詹森·范·德·瓦尔,这位在巴达维亚土生土长的荷兰商人,正站在自己三楼办公室的落地窗前,平静地注视着楼下那片死寂的空旷。
已经是第五天了。
自从总督怀特黑德带着公司几乎所有的舰队、精锐士兵以及那些自视甚高的董事们仓皇出逃后,这座曾经在南洋阳光下闪闪发光的“东方女王”,就彻底陷入了停摆。
城市仿佛被抽走了灵魂,只剩下一具空洞的躯壳。
港口里,只剩下几艘来不及修补的破船歪歪斜斜地靠在栈桥边,光秃秃的桅杆指向灰蒙蒙的天空。
曾经那片遮天蔽日的帆影,再也看不见了。
码头上,堆积如山的货物,喧闹鼎沸的人群,滚来滚去的酒桶……所有的一切都已消失。
空荡的库房任由海风穿行,发出鬼哭般的呜咽。
“父亲。”
一个略带不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詹森没有回头,他知道是自己的儿子彼得。
“他们……还没有消息吗?”彼得的声音里透着压抑不住的焦虑。
这五天,对所有选择留下来的人来说,都是一场漫长的煎熬。
流言在死寂的城中滋生、发酵。一分真,九分假,每一个版本都在酒馆的窃窃私语和市场的交头接耳中变得愈发离奇,搅得人心惶惶。
有人说,总督大人的舰队在巽他海峡遭遇了百年不遇的风暴,连人带船,连同他们带走的金子,全都喂了鲨鱼。
有人说,他们成功突破了明国人的封锁,正在广阔的印度洋上寻找新的据点,很快就会东山再起。
更有人信誓旦旦地宣称,怀特黑德大人这只是在诱敌深入,一支从阿姆斯特丹本土派来的无敌舰队,很快就会抵达,将那些狂妄的东方人彻底碾成粉末。
城里人的情绪就在这些流言中剧烈摇摆。前一刻还在为总督的胜利而欢欣鼓舞,下一秒就可能因为全军覆没的传闻而面如死灰。
“耐心点,彼得。”
詹森的声音很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赌徒在开牌之前,唯一要做的,就是等待。”
“可是……父亲!我们真的赌对了吗?万一……万一总督大人真的赢了呢?他回来之后,我们这些‘叛徒’,会被第一时间吊死在广场的绞刑架上!”
詹森的目光投向窗外,那些选择留下的荷兰人,大多都是像他们家一样,在巴达维亚扎根数代,早已将这里视为故乡的人。
他们带不走田产,也舍不得抛下这经营百年的基业。
但更多的人,则是在那场末日般的撤离中,没能抢到一张船票的可怜虫。
这几天,城里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一些平日里体面的商人和官员,为了争夺一点点可能被遗漏的物资,甚至会像野狗一样当街撕打。
若不是詹森联合了其他几家留下来的大商人,组织了护卫队,日夜巡逻,恐怕这座城市早已陷入了彻底的混乱。
“赢?”
詹森终于转过身,看着自己因恐惧而面无血色的儿子。
“彼得,我的孩子,你要记住。”
“永远不要跟一个能自己印钱的庄家去赌大小。”
他走到一张巨大的南洋地图前,手指点在了那个几乎占据了半个地图的红色版图上。
“你看看她。”
“一个能在短短一年内,让民间造船厂都造出新式铁甲舰队的帝国。一个能将一支庞大的远征舰队,毫不在意地派到万里之外的欧洲去‘武装游行’的帝国。”
“你认为,怀特黑德该靠什么去赢?”
“用他那些堆满了财宝,跑得比乌龟还慢的武装商船吗?”
彼得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些关于大明帝国的恐怖传闻,早已通过各种渠道传遍了整个南洋。这几天更是各种消息满天飞。
只是,当灾难没有降临到自己头上时,总有人会心存侥幸。
“那……那我们……”
“我们什么都不用做。”詹森重新走回窗边,目光再次投向那空无一物的海面。
“我们已经做出了选择。现在,只需要等待结果。”
他缓缓坐下,为自己倒了一杯从大明进口的红茶。
茶香袅袅,让他纷乱的心绪,也随之平复了些许。
他知道,自己正在进行一场豪赌。
赌桌的另一边,是那位素未谋面,却已经用雷霆手段搅动了整个世界格局的大明皇帝。
而他押上的,是整个家族的未来。
时间,就在这种令人窒息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太阳缓缓西斜,将广场上的钟楼尖顶染上了一层金色。
突然!
“当!当!当!当!——”
钟楼上,那口已经沉寂了有一段时间的警钟,被人用一种近乎疯狂的频率,猛烈地敲响了!
紧接着,一个了望哨嘶哑的吼声,从高空传来,响彻了整个巴达维亚城!
“船!!!”
“海面上……海面上有船!!!”
“好多船!!!”
死寂的城市仿佛被这钟声瞬间唤醒,活了过来!
无数扇门窗被猛地推开,无数个脑袋探了出来,脸上带着惊愕、狂喜、亦或是恐惧的复杂表情。
詹森手中的茶杯,猛地一晃,滚烫的茶水洒在了他的手背上,他却浑然不觉。
他豁然起身,一把抓起桌上的单筒望远镜,几步冲到了窗户边。
广场上,人群像是炸开的蚁巢,从四面八方涌出,朝着港口的方向狂奔而去。
“来了!”
“是总督大人的舰队!他们回来了!”
“我们赢了!上帝保佑!我们赢了!”
人群中,爆发出劫后余生般的狂喜呼喊。
彼得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抓住父亲的胳膊,声音都在发抖。
“父亲……是……是总督……”
詹森没有说话,只是举着望远镜,手背上青筋暴起,竭力让自己的视线保持稳定,望向那片波光粼粼的海平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