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南镇的酒旗,在料峭的寒风中猎猎抖动,发出单调而疲惫的声响。
洛羽坐在酒肆二楼临窗的位置,面前粗糙的陶碗里盛着浑浊的老酒,一旁是热气渐消的肉汤。
棉南镇的兽肉向来以酥软香糯着称,可此刻咀嚼在嘴里,却只余下长途跋涉的疲惫与塞满喉头的风尘。
往喉中灌一口老酒,洛羽的目光穿过楼下稀疏零落的人影,落在窗外的站台上。
空空荡荡,只有几片枯叶被风卷着旋转。
更远处,那条横贯东西的钢铁驰道,如今静静地卧在荒草之中,像一条被抽去了脊骨的死蛇,透着刺骨的荒凉。
两个月了。
自海旁城外那一剑斩出,洛羽本意北上,前往映天湖与徐梦白、梁龙他们会合。岂料这一路,走得竟是异常艰难。
先是通往北边的驰道被破坏,无法通行,只得转乘速度慢上数倍的兽车。
颠簸行至半途,更令人心悸的消息传来:半月前,有魔王现身,映天湖周边彻底沦陷,人类觉醒者死伤惨重,血流成河。
洛羽在外围区域盘桓数日,多方打听,却始终未能得到徐梦白等人的确切消息,只听闻当日魔灾爆发时,有数支人类队伍拼死杀出重围,朝着洛城方向撤退。
希望渺茫,但洛羽别无选择,只能调转方向,改道洛城。
一路向西,沿途所见的村镇大多残破,空气中飘散着难以散尽的硝烟与焦糊味道,随处可见魔族肆虐后留下的残垣与废墟。
人类的残骸与妖兽的枯骨在荒野中交叠堆积,似乎并没有什么区别。
曾经四通八达、象征人族繁荣与掌控力的驰道网络,也在魔族有意识的破坏下变得支离破碎。
而且,无从修复。
是的,作为横贯人族疆域的交通命脉,驰道的建造本就汇聚了无数心血与顶尖技术。日常的维护与修缮,更是需要稳定环境与庞大资源持续投入的精密工程。
如今魔踪遍地,危机四伏,在彻底清除这些威胁之前,根本不可能组织起有效的修复。
失去了驰道的便捷,返回洛城的旅程变得格外漫长与曲折。
洛羽先是徒步赶到东部最后一个还算完好的大城——横山城,在那里设法搭上一队前往西面的兽车,颠簸数日,抵达下一段尚未被破坏的驰道节点,再换乘,再徒步……
如此反复辗转,耗费两月光阴,才终于回到了这熟悉的棉南镇。
与记忆中的喧嚣相比,眼前的棉南镇显得异常冷清。
这座因驰道而兴的小镇,随着驰道的瘫痪,仿佛被抽走了魂魄,街道上行人罕至,偶有些许旅人路过,也是神色匆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躁动不安的味道。
洛羽本想找熊哥打探些风声,可一路寻到镇子西头,却发现当初吵吵闹闹的镇西酒楼早已关门大吉。
暮色中只有招牌斜在一边,紧闭的门板上,是一层厚厚的灰。
熊哥也不知所踪。
洛羽无奈只得折返,回到稍微还有些人气的站台附近,走进一家尚在营业的酒肆,要了最好的酒肉,暂且歇脚。
“你不该来这里。”
一个清冷的女声自头顶响起,打断了洛羽纷乱的思绪。
抬起头,洛羽就看见云睦不知何时已站在桌旁,随后自然而然地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云睦依旧是一身便于行动的朴素劲装,长发简单地束成单马尾,只是眉宇间镌刻着难以掩饰的疲惫,眼下的淡青显露出连日奔波的劳顿。
坐下后,云睦径自拿过洛羽手边的酒坛,给自己倒上满满一大碗浑浊的酒液,仰头,一饮而尽。
烈酒呛人,很快就在她白皙的脸颊上浮起两团明显的红晕,连带眼角也染上一丝胭脂色泽。
显然,云睦并非擅饮之人。
缓了口气,她才继续道,声音压得很低:“如果我没猜错,你身怀的,是李小凡的阵道传承……”
洛羽不置可否。
云睦轻叹一声,道:“天心阁对阵法一道的管控向来严苛。而李小凡的‘虚空阵道’,因其擅于操纵空间,更被视为不可控的异端,数百年来……几近赶尽杀绝。”
“我知道。”洛羽将碗中剩余的酒水一口饮尽,感受着喉咙里火辣辣的烧灼感,声音有些发沉,“我在万卷楼里,读过一些关于李小凡的只言片语。我也知道……胡巧巧在海旁城被追捕的事情。”
洛羽顿了顿,望向窗外荒凉的驰道,悠悠一叹:“但我有必须去洛城的理由。我在找人。”
云睦沉默了片刻,碗沿抵着唇边:“我可以……替你去找。”
洛羽摇了摇头,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他忽然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看向云睦:“龙门镇那局棋……你是故意输的?”
窗外的寒风呜咽着掠过,吹得窗棂微微作响。
云睦握着酒碗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抬起眼时,目光却是平静无波。
直视洛羽双眼,云睦的眸中带着几分洒脱:“输便是输,棋局之上,哪有‘故意’二字。”
“我借你的棋盘,躲避九龙落雷阵的反扑与侵扰。”洛羽缓缓说道,每个字都清晰有力,“但你同样身处棋局之中,本可以对我出手,可以打断我破阵。你却没有。”
窗外的风似乎更急了,酒旗被抽打得噼啪乱响。
云睦的目光被那翻飞的酒旗吸引,飘向窗外铅灰色的、压抑的天空。她没有直接回答洛羽的质问,反而轻声问道:“洛羽,你觉得……何谓‘天心’?”
洛羽默然摇头。
云睦的目光收回,落在楼下那些为生计匆忙奔走的平凡身影上,声音随风散入窗外辽阔的天地之间:
“天心……即是人心。洛城内外奔走的人,是人。无尽海上挣扎求存的人,亦是人。”
云睦将碗中残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滋味让她微微蹙眉,随即却绽开一抹淡然,却又坦然的笑容。
“我出身天心阁,有些事情,身不由己。但如果……如果可以选择,我想,他们不应该死在那里。”
洛羽心中微微一动。他想起龙门镇最后时刻,云睦坦然认输的姿态。云睦并不知道自己会怎样待她,但她还是从容受缚。
“其实我不明白,”洛羽的声音也低了下去,带着困惑,“天心阁,为何一定要对无尽海动手?同样为人,相煎何急?”
窗外,呼啸的风声在这一刻诡异地停歇了刹那,酒肆里突然安静下来。
云睦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了几下,她放下已然空了的酒碗,静默了许久,久到洛羽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她才极轻地叹了一口气,叹息里充满了复杂的疲惫:
“因为……老师她老了。”
她顿了顿,仿佛需要积蓄勇气,才继续说下去,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她等不及了。她想要在有生之年,完成她的大业——除魔,灭鬼,涤荡乾坤。”
“可这和无尽海……”洛羽眉头紧锁。
“她觉得,是因为人族的力量太分散了,各自为战,内耗不休,才始终无法竟全功。”云睦抬起眼,眼底深处是一片痛苦的清醒,“所以,她想把所有资源、所有力量,都收拢起来,攥成一个拳头。用这唯一的、最强的拳头,去解决问题。”
集中力量……
洛羽脑海中瞬间闪过恶魔岛矿洞中那些无人收拾的枯骨,闪过吴双双说起自己家族被灭只身得活时的惨然,最后又闪过那笼罩龙门镇、对准了上万逃难同胞的毁灭雷光。
洛羽想起夏盈在明心岛的早市上,带着醉意愤然诉说的话语——邢紫薇的云轨与驰道,是建立在累累白骨之上的功绩。
当时洛羽只觉那是遥不可及的风言风语,是夏盈一介少女的叛逆胡言。
可此刻听云睦亲口道出这场闹剧背后的因果,洛羽才真切地感受到,那种为达目的、可以碾碎一切“细微阻碍”的决绝。
但下一刻,另一个疑问浮上心头。
“你这次在龙门镇……变相放过了海潮会的主力。”洛羽直视云睦,“就不怕将来海潮会缓过气来,反扑天心阁?”
听到这个问题,云睦脸上的神色反而松动了些,那抹淡淡的、带着坦然甚至些许洒脱的笑意重新浮现。与谈及老师邢紫薇时的滞涩沉重不同,说起自己的选择和坚持,云睦的眼神清澈而坚定。
“先有福佑天下之心,后有天心阁。若是失去了本心,还要这天心阁做甚?”
洛羽闻言微微一怔,深深看了云睦一眼,不再多言,只是默默拿起酒坛,替她将空碗再次斟满。
“喝。”
酒过三巡,碗沿碰撞的声响驱散了疲惫与凝重。两人所谈的内容,也逐渐从沉重纷乱的天下大势,转向彼此更熟悉的领域——剑道。
洛羽的剑法根基,得益于云睦昔日的传授。但这些年来历经无数生死搏杀,尤其在明心岛与夏盈交流沉淀后,早已融汇贯通,走出了属于自己的杀伐之路。而云睦,本就是大荒公认的顶尖剑道高手之一,见解精深。
一番交流探讨下来,彼此皆有所得,气氛渐渐变得融洽,甚至有了几分旧友重逢、煮酒论剑的畅快。
窗外天色在不知觉中变得暗淡,两人谈兴却愈发浓厚,乃至兴致勃发,相约前往镇外,寻一僻静处切磋印证。
然而,就在两人起身,刚下到酒肆喧嚣的一楼,还未踏出门口之际——
“砰!”
酒肆的木门被猛地撞开,一道裹挟着入夜凛冽寒气与浓重血腥味的人影踉跄冲入,带倒了门边的条凳。
然而他似乎已失去了痛觉,只是胡乱抓着桌角爬了起来,脸色惨白,道:“鬼族偷袭……洛城……洛城沦陷了!!!”
刹那间,酒肆内所有的声音消失了。
死一般的寂静,扼住了每个人的喉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