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百年的缺席,两百年的沉默,早已将刘宏推到了亲情的边缘,如今的刘宏就连一句“我不喜欢这个小子”都说不出口,因为这样不仅显得可笑,更显得自私卑劣,甚至可悲。刘宏低头看着面前的茶杯,杯中茶叶缓缓飘落,水面平静如镜,映出他很是沧桑难看的面容。眼角的皱纹比昨日更深了些,满头的的白发在夕阳下泛着刺眼的光。刘宏忽然觉得,自己和这杯中茶是如此的相像,曾经滚烫,现今只剩余温,连被人端起的资格都快没有了。刘宏甚至怀疑自己是否还配坐在这张象征团圆的餐桌旁,是否还有资格以长辈的身份开口说话。两百年来,他错过了太多太多!如今他刘宏坐在这里和一个局外人也无甚区别,连呼吸都显得多余。
“姑姑,我来了……”就在刘宏正准备继续说些什么,也许是道歉,也许是解释,又或许只是随便说点什么来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的时候,一旁传来一句有些弱弱的声音。这道声音不大,甚至带着一丝颤抖,像是被风吹散的落叶,轻轻落在三人之间,却在刘宏心中激起千层浪。来人的声音里没有底气,没有骄傲,只有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生怕自己的出现会打扰这场本不属于他的聚会。
刘宏、曹华、易安三人齐齐转头看了过去,只见一个华服青年微微低头,站在不远处的沙滩上。华服青年身形高挑,衣着华贵,蕴满灵力的锦缎长袍在夕阳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可华服却掩不住他骨子里的局促,他站得极不自然,脚下绵绵的沙滩好像变成了某种令他不安的流沙。青年的眼神躲闪,不敢直视任何人,尤其是不敢看向曹华。海风轻轻吹拂,撩起他额前几缕碎发,露出一张略显苍白的脸。这张脸年轻,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疲惫与疏离,他的嘴唇微微抿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又生生咽了回去,只留下一个欲言又止的弧度。
海风微微吹拂,带着咸腥与温润,拂过沙滩,掠过椰树,卷起几片碎叶,在空中打了个旋儿,又悄然落下。海边的椰子树轻轻摆动,宽大的叶片相互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低语,又像是在叹息。远处海浪拍岸的声音隐隐传来,节奏缓慢恒久,像是时间本身在呼吸。一旁的别墅在傍晚的斜阳里显得是如此的富丽堂皇,白墙红瓦,雕梁画栋,每一处细节都彰显着刘宏的用心和身份地位。然而,在这奢华的背景下,青年却显得格格不入,浑身散发着格格不入的局促与不安。他的存在,像一幅精致画卷上不小心滴落的墨点,突兀,却又无法忽视。
这一刻海风拂过了海边别墅外的餐桌上的瓜果,带起了阵阵的芳香。青提晶莹剔透,荔枝红润饱满,芒果金黄诱人,还有几盘精致的点心,都被晚风轻轻拂过,果香与海风的咸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温馨氛围。可这氛围,却因四人之间微妙的张力显得格外脆弱,好像轻轻一碰就会碎裂。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对峙,一种积压了太久的沉默即将爆发的前兆。
坐在桌旁的刘宏、曹华、易安三人在这一刻的表情各有不同。刘宏的眼神中先是惊讶,继而是一阵恍惚,看到了很是久远的幻影。曹华则微微一怔,随即眼中泛起一丝难以察觉的柔软,这是长辈看到晚辈时才会有的藏不住的欣慰与心疼。易安的表情很是淡漠,给人一种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的感觉。可奇怪的是,易安的双目却异常的明亮,像两颗被擦亮的黑曜石,在暮色中闪烁着难以捉摸的光。他一动不动地盯着青年,目光专注得近乎执拗,试图从对方身上看穿某种隐藏的秘密,又或是在确认某种早已预知的轨迹。易安的坐姿没有丝毫变化,甚至连呼吸的节奏都未曾紊乱,可那双眼睛却像鹰隼锁定猎物般,牢牢锁住曹睿的一举一动。
“曹……曹睿……”看着面前的曹睿,刘宏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他的眼睛微微有些湿润,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一种突如其来的无法言说的触动。这孩子长得多像曹端呀!眉眼之间,那股温润的神情,简直如出一辙。又很是像孟晗,尤其是微微抿起的嘴角,带着一种天生的温柔与隐忍。此时刘宏心中五味杂陈,酸甜苦辣咸,全都搅在一起,翻腾不止。刘宏只是叫了个名字,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却一句也吐不出来。他想伸手,想拉住这个孙子,可手臂却像被无形的锁链捆住,动弹不得。两百年了,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这个与曹端血脉相连的后人,可中间隔着的,却是无法丈量的时光与误解。
曹华看了一眼曹睿,眼中满是欣慰。她轻轻叹了口气,叹息里有释然也有感慨。以前曹睿实在是叛逆得很,年少轻狂,目中无人,对长辈的教诲充耳不闻,甚至多次顶撞于她。她记得有一次,只因她劝他少近女色勤修功法,他竟当着她的面摔杯而去,留下她一脸愕然。不得已之下,曹华才放了手,任他逍遥世间,任他在红尘中沉浮。曹华原以为曹睿可能是不会来了,毕竟两百年未见,很多东西早已模糊,亲情也该淡了,可没想到曹睿还是心里面有她这个姑姑的,这份迟来的出现,比任何道歉都更让她动容。她甚至能从他微微颤抖的肩膀上,感受到那份压抑已久的愧疚与思念。曹华的心软了下来,所有的四年都在这一刻化作了无声的包容。
易安依旧沉默,但他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曹睿,眼神中没有明显的敌意,也没有特殊的好奇,更像是一种冷静的观察,在评估一件器物的价值,又或是在确认某种早已预知的轨迹。易安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动作极轻,却透露出内心的某种警觉。他似乎在等待,等待某种必然发生的冲突,即将飞到擎天山脉背后的太阳本身就是这场风暴中一个沉默的见证者。
曹华露出了一个很是欣慰的笑容,笑容里带着岁月沉淀后的宽容与慈爱。她招了招手,声音温和:“曹睿,快来坐下吧!”曹华的声音里满满的都是一种久别重逢的暖意,好像两百年的隔阂从未存在过一般。
曹睿“哎”了一声,声音依旧低弱,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他低着头,缓步走到餐桌前。餐桌很大,足能坐得下十个人,此刻却只坐了三人,显得格外空旷。曹华和易安坐在一边,刘宏坐在了曹华和易安的对面。曹睿犹豫了一下,最终直接坐在了曹华和刘宏的中间,和谁都没挨着。他刻意保持着距离,空出的距离是他与过去之间无法跨越的鸿沟。他的动作很轻,生怕发出一点声响,可小心翼翼的姿态,却更显出他内心的不安与挣扎。餐桌上的所有人都无视了一道道上来的珍馐美食,各自心里都装着各自的心思。
其实曹睿心里面也是很愧疚的,尤其是愧疚于自己曾经年少轻狂,十分叛逆。彼时的他听不进任何劝告,觉得全世界都在束缚他,唯有自由才是真理。曹睿不知道姑姑是否曾为他流泪,是否曾在深夜独自叹息。如今他再怎么说也都是二百多岁的人了,经历了红尘,看透了人情,后代都已经有一大堆了。现在的曹睿如何能不理解不体谅当年的姑姑呢?他终于明白了那些严厉的训斥背后,是怎样的担忧与爱护。可明白得太晚,往往比从未明白更令人痛苦。他以为自己的姑姑生了自己的气,这么多年不与他相见,是因为失望至极。可如今见到自己的姑姑,心中有着万分懊悔的曹睿,又如何能抬得起头直视自己的姑姑呢?曹睿只能低头,用沉默来掩饰内心的羞愧与不安。他的手指紧紧攥着衣角,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不至于当场逃走。
刘宏一直盯着曹睿,在那种恍惚的感觉过去之后,他的目光逐渐变得锐利起来。作为一位经历过无数风雨的化神修士,刘宏的感知力远超常人。他很快便察觉到不对劲,曹睿的气息虚浮,虽然已经有了金丹期后期的实力,但那股气息却忽上忽下,极其不稳定,刘宏不动声色地用精神力简单一扫,便发现了其中的问题。只见曹睿体内元阳亏损得厉害,经脉中灵气驳杂,丹田处的金丹虽然体积不小,但色泽暗淡,毫无灵性可言。一看就是沉溺于美色,疏于打坐修炼,靠着外力强行堆砌境界。再看金丹表面隐隐有裂痕,分明是万千丹药灵石强行把境界提升上来的,根本不是自己日夜苦修战场搏杀心境沉淀而来。这样的根基,看似强大,实则脆弱不堪,一旦遭遇强敌,恐怕连一击都撑不住。刘宏不由得皱起眉头,语气中带着一丝长辈的关切与责备:“曹睿,你可晓得你的境界有些不稳?平常还是需要戒骄戒躁,多多打坐修炼的……”他本意是提醒,是关心,是想借此机会拉近与这个孙子的距离。可他忘了,有些话,说得太晚,就成了冒犯。尤其是在一个积怨两百年内心早已筑起高墙的人面前,任何“为你好”的话语,都可能被解读为居高临下的指责。
“够了!”还不等刘宏把话说完,曹睿低着的头猛然一抬,直接站起了身来。他的动作迅猛激烈,压抑已久的火山终于喷发。他目光凶狠地直视刘宏的双眼,毫不掩饰双眸中的鄙夷和厌恶,厉声打断了刘宏的话语:“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对我指指点点?!”他的声音在海风中炸开,带着撕裂般的愤怒,震得桌上瓜果微微颤动。“哦,我知道了,你就是我那个便宜爷爷对不对?我小的时候最需要有人指导有人关怀的时候,不见您这个大人物出面调教于我!怎么现在啦?开始装起大尾巴狼来了?你这不要脸的东西,可知当年我和姑姑因为你的冷漠哭了多少次?流了多少泪?”曹睿的声音越来越高,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狠狠扎向刘宏的心口。“你高高在上,视我们为无物!你可知道,我两岁那年亲眼看着父母死在我面前?你可知道,我姑姑抱着我,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煎熬了多久?你在哪里?你在做什么?你在享受你的权势,还是在修炼你的大道?”曹睿的声音开始颤抖,眼中泛起血丝,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他的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在燃烧积压了两百年的怨气。“两百年了!我早就不指望你了!既然如此,你又有什么资格对我指指点点?你又有什么资格……”
刘宏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抬着头就这么呆呆地看着站在自己身旁的曹睿唾沫横飞地辱骂着自己。他的身体没有动,脸上也没有表情,像被抽走了灵魂。一时间,刘宏觉得自己的脑袋懵懵的,后面的很多话他都没有再听清了。那些尖锐的控诉,那些积压了两百年的怨恨,像潮水一样涌来,却奇异地没有激起他的愤怒。在这一刻,刘宏心里面一丁点愤怒都没有。不知为什么,听到曹睿的破口大骂,刘宏的心里面反而有了许多的畅快。这是一种奇异的解脱感,长久以来压在他心头的巨石,终于被人狠狠砸碎。他忽然觉得,自己或许就该被这样骂,就该承受这样的指责。他刘宏天生下来就是这么贱,就是要这么被人唾骂的。只有这样,他才能觉得自己还活着,还配站在他们面前。那些骂声像一场迟来的审判,洗刷着他两百年来对曹端的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