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泼翻的浓墨,将天地晕染得密不透风。山风裹着凛冽的寒意,卷着刺鼻的血腥味与焦糊气,呼啸着掠过黑风口的山脊,刮得义勇军队员们的粗布衣襟猎猎作响,衣摆上的破洞被风灌得鼓鼓囊囊。陈念槐攥着铜哨的手青筋虬结,指节泛着青白,哨身斑驳的血痕被掌心的冷汗浸得发亮,黏腻地贴在皮肤上。他能听见自己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咚咚作响,和队员们粗重的喘息声交织在一起,在寂静的山林里荡出沉闷的回音。
转过一道嶙峋的山坳,界碑村的轮廓便猝不及防撞进了眼底。
哪里还有半分炊烟袅袅的村落模样?昔日错落有致的茅草屋,如今只剩断壁残垣,烧焦的梁柱在冷冽的月光下泛着死气沉沉的焦黑,歪歪斜斜地倒伏着,像是一具具被抽去筋骨的骨架。坍塌的土墙边,几株枯瘦的老槐树被烧得只剩光秃秃的枝桠,狰狞的枝杈伸向夜空,如同亡魂伸出的手。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烟火气、浓重的血腥味,还有皮肉烧焦的腐臭味,丝丝缕缕钻进鼻腔,呛得人喉头阵阵发紧,眼眶发酸。偶尔有几声微弱的呻吟,从废墟深处的断砖碎瓦下断断续续地传来,细若游丝,在死寂的夜里,听得人肝肠寸断。
“队长……”一个年轻队员的声音发颤,带着难以抑制的哽咽。他伸手指着村口那方裂了一道狰狞大口子的青石碑,石碑上“鄂豫交界”四个苍劲的大字,早已被乌黑的血渍糊得几乎看不清,碑脚处,那个被摔死的婴儿的小小身躯蜷缩着,身上盖着几片焦黑的茅草,旁边便是那个被刺穿胸膛的妇人,她的手指还死死抠着石碑的缝隙,指尖的皮肉磨得血肉模糊,像是要将自己的魂魄,永远嵌进这片生养她的土地里。
陈念槐的瞳孔骤然收缩,眸底的血色翻涌而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他猛地拔出腰间的环首大刀,寒光凛冽的刀刃在月光下划过一道雪亮的弧线,刀鞘“呛啷”一声坠落在地。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带着火山喷发般的怒火:“弟兄们,看到了吗?这就是倭寇干的好事!今日,咱们要么把这群畜生砍翻在这黑风口,要么,就陪着乡亲们一起埋骨于此!”
“杀倭寇!护河山!”队员们齐声怒吼,吼声震彻山谷,惊得林间的宿鸟扑棱棱飞起,黑压压的一片掠过墨色的夜空,翅膀拍打声搅碎了夜的沉寂。
就在这时,村口传来一阵嚣张的狂笑,粗嘎刺耳,像是夜枭的怪啼。松井次郎正斜斜地靠在界碑上,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把玩着腰间的武士刀穗子,清酒顺着他的嘴角淌下来,浸湿了下巴上的山羊胡。他的武士刀随意地插在脚边的泥土里,刀刃上凝结的黑褐色血痂,在月光下泛着瘆人的光。几个倭寇正狞笑着拖拽着几个年轻的村妇,村妇们的发髻散乱,衣衫被撕扯得破烂不堪,她们的哭声撕心裂肺,却被倭寇的打骂声狠狠盖过,纤细的手臂徒劳地抓挠着地面,在泥泞的土路上划出一道道浅浅的血痕。
山本野狼坐在一辆满载着金银细软的马车车辕上,手里摩挲着一块莹白的玉佩,那是从教书先生家里抢来的,玉佩上还残留着一丝温热的体温。他的目光阴鸷地扫过被搜刮一空的粮仓,仓门大开,地上散落着几穗被踩碎的麦子,金黄的颗粒混着泥土,狼狈不堪。他的嘴角勾起一抹贪婪的笑,眼角的皱纹里,全是志得意满的猖狂。他丝毫没有察觉到危险的逼近,只当这片土地上的反抗,早已被他们的铁蹄碾成了齑粉。
“砰!”
一声清脆的枪响,骤然划破了夜的死寂,像是惊雷炸响在黑风口的上空。
一个正拽着村妇头发的倭寇,应声倒地,鲜血从他的眉心汩汩涌出,染红了脚下的青石板。是义勇军里的神枪手老秦,他趴在一块长满青苔的巨石后面,破旧的步枪枪口还冒着淡淡的青烟,他眯着眼,脸颊紧贴着冰冷的枪托,眸子里没有丝毫波澜,只有一片冰冷的杀意。
松井次郎猛地站起身,手里的酒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清酒泼洒而出,在地上洇出一片深色的痕迹。他下意识地去拔武士刀,动作却因为惊慌而变得笨拙,嘴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八嘎!哪里来的支那猪!”
“我们是中州义勇军!”陈念槐一声大喝,声如洪钟。他率先弓着身子冲了出去,环首大刀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寒光,直劈松井次郎的面门。队员们紧随其后,挥舞着大刀长矛,像是一股奔腾咆哮的洪流,裹挟着满腔的怒火,冲进了倭寇的队伍里。
倭寇们猝不及防,瞬间被冲得七零八落。他们虽然装备精良,长枪短炮一应俱全,但大多都背着沉甸甸的抢掠之物,行动迟缓,哪里抵得住义勇军将士们的一腔怒火?刀光剑影里,喊杀声震天,义勇军队员们的每一声怒吼,都带着复仇的决绝;每一次挥刀,都凝聚着保家卫国的决心。
陈念槐的大刀带着破风之声,狠狠劈向松井次郎。松井次郎慌忙举刀格挡,“哐当”一声巨响,火星四溅。巨大的力道震得松井次郎虎口发麻,手臂酸痛难忍,他踉跄着后退几步,惊骇地看着陈念槐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那里面燃烧着的怒火,几乎要将他吞噬。一股从未有过的怯意,从他的心底蔓延开来,瞬间席卷了四肢百骸。
“杀!”陈念槐怒喝一声,手腕猛地翻转,大刀再次带着雷霆之势劈下。这一刀,比上一刀更狠、更快,刀锋划破空气,发出尖锐的呼啸,直逼松井次郎的脖颈。松井次郎躲闪不及,只能狼狈地往旁边一滚,堪堪躲过了这致命一击,却被地上尖锐的碎石划破了脸颊,鲜血顺着他的脸颊滑落,滴落在泥土里,晕开一小片殷红。
老秦的枪响个不停,每一枪都精准地命中倭寇的眉心,弹无虚发。队员们也个个奋勇争先,他们的大刀砍卷了刃,长矛刺弯了尖,身上溅满了倭寇的血,也添了不少深可见骨的伤口。但没有一个人退缩,没有一个人迟疑,他们的身后,是被烧毁的家园,是惨死的乡亲,是这片不容践踏、寸土不让的锦绣山河。
一个年轻队员被倭寇的刺刀刺穿了小腹,冰冷的刀锋搅碎了他的脏腑,剧痛让他浑身抽搐。但他却死死地攥着刺刀,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不让倭寇拔出分毫。他另一只手挥舞着大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狠狠砍断了那倭寇的脖颈。倭寇的头颅滚落在地,眼睛瞪得大大的,满是难以置信。年轻队员看着倭寇倒在地上,嘴角露出一抹释然的笑,然后缓缓地倒了下去,涣散的目光,却还凝望着村口的界碑,像是在守护着什么。
陈念槐看到这一幕,眼眶里的泪终于忍不住滚落,滚烫的泪珠砸在刀刃上,发出细微的声响。他猛地甩开松井次郎的刀,纵身跃起,大刀如一道破空的闪电,带着千钧之力,狠狠劈进了松井次郎的胸膛。松井次郎瞪大了眼睛,嘴里吐出一口鲜血,鲜血溅落在陈念槐的脸上,温热而腥咸。他的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手里的武士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发出一声绝望的哀鸣。
“松井君!”山本野狼见状,目眦欲裂,他拔出武士刀,双腿猛地夹紧马腹,策马冲向陈念槐。马蹄声急促而沉重,像是擂鼓,带着一股凌厉的杀气,卷起漫天的尘土。
陈念槐转过身,看着疾驰而来的山本野狼,眼神里没有丝毫畏惧,只有一片冰冷的决绝。他握紧手中的大刀,深吸一口气,迎着山本野狼冲了上去。
一人一马,在清冷的月光下轰然撞在了一起。
山本野狼的武士刀带着凛冽的寒光,直刺陈念槐的心脏。陈念槐侧身敏捷地躲过,手腕翻转,大刀横扫,带着破风之声,砍向战马的前腿。战马吃痛,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前蹄高高扬起,将山本野狼狠狠掀翻在地。
山本野狼狼狈地摔在地上,扬起一片尘土。他还没来得及爬起来,陈念槐的大刀已经架在了他的脖颈上,冰冷的刀锋贴着皮肤,激起一阵刺骨的寒意。
“畜生!”陈念槐的声音冰冷刺骨,字字泣血,“你可知,这片土地上的每一寸土,都埋着我们先人的骨;每一株草,都流着我们乡亲的血!你们这群烧杀抢掠的侵略者,也配踏足这里?”
山本野狼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陈念槐一脚狠狠踩住了胸膛,肋骨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他看着陈念槐那双喷火的眼睛,终于感受到了深入骨髓的恐惧。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只吐出一口鲜血,染红了胸前的衣襟。
“为界碑村的乡亲们报仇!”陈念槐一声怒吼,震得山林簌簌作响。大刀落下,快如闪电。
刀光闪过,血溅当场。
剩下的倭寇见首领已死,顿时没了斗志,纷纷丢下武器,哭爹喊娘地想要逃跑。但义勇军早已将他们团团围住,大刀长矛落下,寒光闪烁,没有一个倭寇能够逃脱。
夜色渐淡,东方的天际泛起了一抹鱼肚白,淡淡的霞光穿透厚重的云层,洒向这片饱经战火的土地。
界碑村的废墟上,硝烟渐渐散去,空气中的血腥味却依旧浓烈。义勇军的队员们拄着武器,艰难地站在满地的尸体旁,个个衣衫褴褛,浑身是伤,鲜血浸透了他们的衣袍,伤口还在汩汩地淌着血。但他们的脊梁,却挺得笔直,像黑风口上那些倔强的青松。那面“中州义勇军”的红旗,被鲜血染得愈发鲜红,在晨风中猎猎作响,像是一团燃烧的火焰,照亮了整片山谷。
陈念槐走到那方裂了缝的界碑前,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拂去碑上的血迹和尘土。阳光刺破云层,洒在石碑上,“鄂豫交界”四个大字,在晨光中熠熠生辉,透着一股不屈的光芒。
他从怀里掏出那枚铜哨,放在唇边,缓缓吹响。
哨声清亮悠扬,穿透了缭绕的晨雾,回荡在黑风口的山谷里,经久不息。
这哨声,是祭奠,是告慰,更是呐喊。
它在告诉这片土地:我们还在,山河就在。
它在告诉那些逝去的乡亲:倭寇已除,故土无恙。
远处的山林里,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婉转悦耳。旭日东升,金色的阳光洒满了这片饱经沧桑的土地,给断壁残垣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新的一天,开始了。而义勇军的脚步,还在继续。他们知道,倭寇不会善罢甘休,战火还会蔓延,前路漫漫,道阻且长。但他们更知道,只要这面红旗不倒,只要还有一个义勇军战士站着,这片土地,就永远不会被践踏,这片山河,就永远不会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