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刘氏与温昌茂的双重严令之下,温英捷纵然是满心怨怼,脸上的青肿瘀伤还火烧火燎地疼,也只能捏着鼻子应下。
第二日一早,他便要跟着温英衡,去对方就读的书院借读。温家早早就差管家打点妥当,不仅备好了马车,还提前给书院山长递了话。
本就是世代书香的官宦门第,这般人家送来的子弟,书院自然没有拒收的道理。
天才刚蒙蒙亮,夜色还未褪尽,院外的马车就已轱辘停稳,车帘被寒风卷得猎猎作响。
朔风呼啸着刮过巷陌,刀子似的剐在脸上,稍稍压下了些肿痛的钝痛,却吹不散温英捷心头的郁气。
更别说温英捷才刚从床上爬起来,睡意还没散干净,一开门就撞见糖霜端着一碗熬得浓黑的汤药立在廊下。她也不言语,只定定地看着他,非要亲眼盯着他把那碗苦得钻心的药一饮而尽,才肯放他去洗漱出门。
温英捷被这阵仗堵得心头火气直窜,他缩着脖子立在门檐下,瞥见对面的温英衡一袭青衫,脊背挺得笔直,半点困顿之态也无,不由得撇了撇嘴,没好气道:“老四,你就一点儿不困?整日埋在书堆里,有什么意思?”
温英衡仿若未闻,只转头对着身侧的书童细细叮嘱,眉眼间满是郑重:“仔细看好书箧,莫要磕碰了。”
见他这般视若罔闻,温英捷心头火气更盛,又见他对那书箧宝贝得紧,当即几步凑上前去。只扫了一眼,他便瞧出了端倪,语气里满是讥诮:“哟,原来是二姐姐又给你做了新的。”
这话一出,温英衡脸上才露出几分真切的欣喜,点了点头,低声道:“二姐姐回家本就没几日,竟还惦记着我……倒是我这个做弟弟的,不懂事了。”
“切,装模作样。”温英捷嗤笑一声,却没像儿时那般伸手去抢。
他们都已不是总角顽童,早已过了能肆意打闹的年纪,更何况他如今刚闯下祸事,正惹得全家上下怨声载道,哪里还敢再造次。
盯着温英衡那副春风得意的模样,温英捷只觉胸口发闷,冷哼一声,率先撩开马车帘子坐了进去。
温英衡望着他的背影,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了蜷,眸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光,旋即也抬脚,不紧不慢地跟上,掀帘进了车厢。
温以缇醒来时,天色早已大亮,暖融融的晨光透过雕花窗棂,淌了满室金辉。她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又眯着眼窝在柔软的锦被里赖了半晌,这才慢悠悠地起身,唤来身边的丫鬟伺候着梳洗。
发丝松松挽成髻,衣袍轻拢妥帖,这般悠哉闲适的日子,当真是惬意极了。
不过早膳才用了几口,门外就传来徐嬷嬷轻缓的脚步声。
她掀帘进来,对着温以缇福了福身,恭声道:“二姑娘,柳姨娘求见。”
温以缇闻言愣了愣,随即抬手擦了擦嘴角的油渍,淡声道:“让她进来吧。”又转头吩咐糖霜,“把这些碗筷都撤下去。”
不多时,柳姨娘便掀着帘子匆匆进来了。
她身上不见半分寒气,想来是徐嬷嬷早有考量,让她在外间的暖阁里候了许久,待身上的冷意散净了才敢通报。
柳姨娘甫一进门,便屈躬屈膝,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奴婢见过二姑娘。”
“免礼吧,坐。”温以缇抬了抬手,语气平淡。
柳姨娘这才应了声“谢二姑娘”,规规矩矩地在一旁的梨花木椅上坐下,透着几分小心翼翼。
温以缇细细打量着她,这位柳姨娘,当年可是父亲院里数一数二的美人,出身风尘却生得一副勾魂夺魄的容貌,身段更是柔若无骨,袅袅娜娜。
一晃十几年过去,她虽已生下两个孩子,三十有余,眉眼间却不见半分沧桑,反倒添了几分成熟女子的温婉韵味。容貌依旧明艳,身段也未见走样,显然是保养得极好。
这般光景,也足见崔氏为人宽厚,并未苛待过大房院里的这些姨娘们。
柳姨娘被她看得有些局促,抬眼时那双天生含媚的眸子水光潋滟,带着几分惶恐开口:“叨扰二姑娘用膳,是奴婢的不是。只是奴婢今日前来,是想要求二姑娘一个恩典。”
温以缇挑了挑眉,饶有兴致地勾了勾唇角:“哦?说来听听。”
柳姨娘连忙欠了欠身,声音愈发恭谨:“二姑娘也知道,姗姐儿在家里住了这些时日,一直养在大太太院里。奴婢有心去探望,却又怕扰了大太太处理家事,不敢轻易叨扰。
后来听说,是二姑娘求恩典,才把姗姐儿挪去明心阁里安置。所以奴婢斗胆,想求二姑娘行个方便,让姗姐儿跟着奴婢过活吧。”
看着柳姨娘那双满是祈求的眼睛,纵然姗姐儿只是个外孙女,在柳姨娘心里,终究是挂着几分疼惜的。
可谁又能忘了,这位柳姨娘在外头,向来是说着“丫头片子不值钱”的话呢。
无数过往的零碎画面在脑海里一闪而过,温以缇端起桌上的茶盏,指尖摩挲着微凉的杯壁,半晌才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柳姨娘是觉得,姗姐儿在明心阁里,有那么多姨母照拂着,反倒不妥当了?”
这话一出,柳姨娘霎时变了脸色,慌忙从椅子上站起身,声音里带着几分急切的惶恐:“二姑娘恕罪!奴婢绝不是这个意思!”
她定了定神,才又低声解释道,“只是明心阁里住的都是未出阁的姑娘们,姗姐儿年纪还小,整日跟着一群姑娘家,终究不太合适。更何况……奴婢是姗姐儿母亲的姨娘,也算是半个长辈,理当替如姐儿照看着孩子,尽一份责任。”
温以缇凝望着柳姨娘,目光沉沉地落了她半晌,竟半点也寻不见当年的影子。遥想那时,柳姨娘怀着七妹妹,误信是男胎,又正得父亲盛宠,便恃宠而骄,竟敢当着众人的面与母亲叫板,那副张扬跋扈的模样,与眼前这低眉顺眼、恭谨温顺的妇人,简直判若两人。
纵然眉眼依旧明艳,可那份骨子里的气焰与傲气,早已被磨得荡然无存。
温以缇轻轻眨了眨眼,眸中掠过一丝淡淡的讥诮,语气平铺直叙:“柳姨娘是瞧着七妹妹长大了搬去了明心阁,你院里没个孩子在旁,便觉得空落落的,有些孤寂?”
柳姨娘闻言,脸色霎时泛起一丝波澜,她垂首低眉,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的喟叹:“什么都瞒不过二姑娘的眼睛。奴婢这个岁数,早就没了争宠的心思,守着院子整日里冷冷清清的,总归是有些寂寞。更何况姗姐儿年纪小,奴婢也真想尽一份心,好好照拂照拂她。”
温以缇点了点头,似是认同了她的话,“只是我才同母亲说定,将姗姐儿安置在明心阁,若是今日便让她挪去你院里,于情于理都不合规矩。”
这话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
柳姨娘脸上的希冀霎时褪去,染上几分明显的失望,却半点失态也无,依旧规规矩矩地扶了扶身子,恭敬道:“奴婢知道这事难为二姑娘了,既如此,那奴婢便不打扰二姑娘,先告退。”
说罢,她便转身欲走,脚步刚挪动了一寸,却又被温以缇的声音唤住:“不过——我倒是还记得,昔日柳姨娘的琵琶弹得是一绝,舞姿更是冠绝家中。四妹妹虽说没承了你的琵琶手艺,那舞艺倒是得了几分精髓。姗姐儿过了年便是五岁,正是该学些女子技艺的时候。不如这样,等过了年,白日里让她去你院里,跟着你学学这些基本功,如何?”
柳姨娘猛地顿住脚步,心头一跳,连忙转过身来,满眼的不可置信,随即回过神来,脸上迸发出难以掩饰的欣喜,她连忙敛衽屈膝,对着温以缇深深行了一礼,声音里满是真切的感激:“奴婢……奴婢多谢二姑娘恩典!”
而后温以缇倒是生出几分好奇,挑眉看向柳姨娘,语气带了点玩味:“说起来,姨娘倒是说说,怎的就认定我能帮上你?毕竟母亲那边,我可没多少面子能讨。”
柳姨娘闻言,忍不住抬手轻轻捂了嘴,眼底漾开一抹浅浅的笑意,缓声道:“二姑娘这是还把自己当小孩子呢?”
她敛了笑意,神色愈发诚恳,语气也郑重了几分,“奴婢说句不中听的实话,儿时大太太待您,的确是不如对大姑娘那般亲近。可您终究是她怀胎十月、含辛茹苦生下的亲女儿,哪有不心疼的道理?不过是指头还有长有短,些许偏颇总是有的,那颗做母亲的心,却从来都是一样的。”
她顿了顿,又道:“莫说是现在,便是从前,只要二姑娘肯开口应下的事,就没有办不成的。”
温以缇闻言,不由得愣住了,怔怔地出神,半晌才下意识喃喃道:“难道……是我从前太过死脑筋了?”
柳姨娘浅浅一笑,不再多言,只俯身福了福身:“既如此,奴婢便不打扰二姑娘了,先行告退。”
柳姨娘走后,屋子里重归寂静。
温以缇望着那扇被轻轻合上的门,眸光渐渐清澄透亮了几分,随即忍不住低低失笑。
她方才本还想着,问问柳姨娘关于大房院里新来的那些姨娘、通房的近况。罢了,还是等日后有合适的机会再说吧。
温以缇轻轻叹了口气,之后她便带着三个妹妹和姗姐儿玩闹了半晌。彩绳翻花、猜谜斗草,倒是添了几分热闹。玩到兴头上,温以缇忽然想起什么,随口问道。
“九妹妹这会儿在做什么?怎么不见她的人影?”
温以怡与温以萱住得最近,闻言撇了撇嘴,漫不经心道:“她呀,平日里本就不爱出门,除了去给大伯母和祖母请安,其余时辰都闷在自己房里。也就春夏时节,天气暖和了,才肯出来走几步;一到秋冬,便连影子都见不着了。”
“可不是。”温以伊哼了一声,语气里带了几分不以为然,“她向来眼高于顶,瞧不上咱们这些姐妹,咱们自然也懒得凑上去热脸贴冷屁股。”
温以缇默然片刻,又状似不经意地打听起温以萱的姨娘姚氏的下落。
谁知三个妹妹皆是一脸茫然,齐齐摇了摇头,都说近来从未听过姚氏的半点消息。
正说着话,日头渐渐爬到了中天,外头传来一阵轻缓的脚步声。
韩妈妈掀帘进来,对着温以缇福了福身,恭敬道:“二姑娘,太太让您过去院里用午膳呢。”
温以缇闻言,点了点头应道:“我知道了,这就过去。”
其余几人见状也各自散去,回院里用午膳了。
等温以缇到了崔氏的院子,一眼便瞧见温英珹也在。少年郎眉眼清亮,见了她便扬起脸,脆生生地唤了声“二姐姐”。
温以缇的心瞬间软了几分,唇角不自觉地漾出笑意。
崔氏坐在一旁,含笑解释道:“珹哥儿如今已是举人功名,再去书院跟读,意义本就不大。眼瞧着要过年了,倒不如留在家里,自在些。”
温以缇点点头,伸手便习惯性地揉了揉温英珹的头顶。
少年人立刻红了脸,慌忙躲开,急声道:“二姐姐!摸头会长不高的!”
崔氏和温以缇相视一笑,眼底满是笑意。
温以缇忍着笑,打趣道:“无妨,男子二十还能蹿一蹿呢,我这一下,碍不着什么事。”
温英珹却梗着脖子反驳:“那也不行!我要长到最高,能长多高就长多高!”
温以缇闻言,故意逗他:“哦?长那么高壮,还能去行军打仗?”
“那有何不可!”温英珹眼睛一亮,语气里满是少年人的意气风发。
崔氏连忙笑着打断二人,嗔道:“好了好了,越说越没边儿了。”
说着便吩咐丫鬟,“摆膳吧。”
精致的菜肴流水般端上桌,崔氏才状似随意地问起:“听说,柳姨娘方才去找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