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皇宫。
凤玄齐倚坐榻上,垂眼看侍从给自己染着丹蔻,神情松散。一名暗卫上前,附在她耳边低语。
“……哦?”听了汇报的消息,她偏过头,面上流露出几分兴味:“竟被我猜对了?”
“陛下英明。现在大殿下同那位公主同进同出,想必好事将近了。”那暗卫忙说着吉祥话。
“远着呢。”凤玄齐说,却翘着嘴角,欣赏自己鲜红的指甲。那双手保养得宜,她眯着眼睛看了看,忽而道。
“吩咐下去,尚衣局久不动工,给大殿下做几身婚服来看看。不许敷衍,朕的儿子,都要用最好的。”
侍从:“是!”
另一边,韩湘雪听说一个消息,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真的?”
那侍卫垂下头:“属下不敢妄言。”
韩湘雪蹙眉又松开,这消息实在荒诞离奇,让她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如今,派出搜寻韩毓影和倪月华的侍卫大多早已回返。前几日,其中一队消失已久的侍卫却突然有了音讯,还带回了一名男子。
韩毓影和倪月华坠下的那片山崖附近地形复杂,他们在附近搜索,误入深林,却偶然在一处崖下荒村找到了那名男子。
几名侍卫留意到他,是因为那男子身材高大、容貌俊秀,虽然与韩毓影没什么相似之处,但显然不是这荒村中能够养出来的人物。
那人也注意到了他们。相互试探之下,他坦然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竟是韩墨影。
几名侍卫不敢轻动,既怕漏了重要的人物,也怕他伪造身份;几番验证后,才将信息呈到韩湘雪面前。
韩湘雪一时有些踌躇。
时机尴尬。朝廷刚刚清除叛党,还未将众人全部发落,而韩墨影身份特殊,若此时出现,可能会影响判决,还会让叛党死灰复燃。
抛却这些,莫晓晓和韩墨谣又如何处置?毕竟是他的妻女……若轻轻放下,彼此的仇恨又如何清算?
……而且,私心里,她也有些担忧他的出现会动摇朝廷,给韩毓影和韩玉娆带来影响。两人刚刚还朝……
几经思索,她眉梢紧蹙,最终还是命人秘密修书一封传至宫中。
……上一辈的恩怨,还是由他们自己了结为好。
果然,不出半个时辰,韩毓影的手书就传了回来。韩湘雪看了信,起身道:“带他入宫。”
凌一道:“是。”
被催促着换了衣裳冠带,韩墨影看着镜中熟悉又陌生的形影,微微一笑。
那笑意温和儒雅,出现在一张有些黑的中年男子脸上似乎极不适宜,旁边站着的桂叶看见,却愣了愣。
那种从容浅淡,她在年少的世家公子们身上也不多见;如今却在一个乡野村夫身上看见,真是奇怪。
韩湘雪听她谈起此事,淡淡笑了笑:“……天下之大,这样的人,总是有的。”
她正在书架上翻找书籍,一个匆忙的脚步声传进殿内,丹枝进来了,神情有些凝重。
“何事?”韩湘雪淡声问,又微微侧头,对桂叶道:“等下要进宫,替我挑一身进宫的衣服来。”
桂叶道:“是。”她转身离开,丹枝上前,低声道:“殿下,刚才凌侍卫来报,莫晓晓自尽了。”
韩湘雪登时错愕:“什么?”
她放下手中的书,向旁边扫了眼,见屋中侍女都低下了头:“什么时候的事?”
丹枝埋头:“刚刚。凌侍卫说她下手太重,没救回来。”
“……好了,你先下去。”韩湘雪脑中一团乱,忍不住揉了揉额角。
……韩墨影刚找回来,莫晓晓却自尽了?这消息若散布开,韩毓影那边又该如何面对韩墨影?
她想了想无果,干脆将这件事丢到脑后,端起丹枝送来的补汤。
算了,反正她现在闲人一个,于这件事上,也帮不上什么忙。
毓清宫。
淡淡的熏香烟雾从香炉中溢出,韩毓影与韩墨影相对而坐。
韩毓影打量着对面那张熟悉却又陌生的脸,许久,终于道:“……果然是你,皇兄。”
对面的韩墨影侧头望着那樽香炉,笑着道:“你从前,不喜欢熏香。”
“时间久了,喜好变了也是正常的。”韩毓影淡声道。他看着韩墨影脸上的笑容,顿了顿:“皇兄漂泊在外多年,可有什么想问的?”
韩墨影脸上仍是那副笑容。
韩毓影心中,忽然生出一股淡淡的烦躁之感。
他面色不变,压下那股模糊的冷意,道:“这些年,你身边的人有些变故,他们……”
韩墨影:“他们死了?”
韩毓影:“……那名叫莫晓晓的女子,生了个孩子,说是和你的孩子,是吗?”
韩墨影愣了愣,有些不确定地道:“是吧……?”他笑着望向韩毓影:“你这些年,过得如何?”
“还好。”韩毓影淡声回应。寂静片刻,他忍不住道:“你不问问他们如何了?”
“他们?”韩墨影愣了愣,又反应过来,“我觉得,他们如何,你应当会告诉我。”
韩毓影沉默。窗中投射进的光线中,他细细打量着那张面孔,只觉那华服敷粉的装点之下,是一只兽。
……不懂人间情理的、懵懂的兽。
……
这世间,有种人天生缺乏知觉、情感,被称为无心之人。
韩墨影便是这样的人。
他从小按照先皇后的期望被抚养长大,举止有礼、进退有度,在她和朝臣眼中,是完美的储君人选。
只有韩况知道,他与常人的不同。他心中住着一只兽。
韩毓影不知道这件事。一次围猎,他与韩墨影一同追逐一只鹿,深入林中,却遇到了刺杀。
林中埋伏重重,又一次躲过追杀后,他惊恐地看着韩墨影突然出手,杀掉身边几名毫无防备的随侍。
“皇兄为何……”他颤抖着开口询问,韩墨影转头看他,眼中却没有半分情绪波动。
“他们可能是细作。”少年韩墨影甩去剑上的血,理所应当道:“杀了他们,我们不必涉险。”
韩毓影心惊,犹豫道:“皇兄,若他们不是细作……”
“他们不是细作,难道你是?”少年转头,仿佛随口一问,脸上仍然是那种淡淡的笑容,韩毓影却觉得心底阵阵发寒。
……那一刻,他发觉,他从未看透过这个哥哥。
御书房中,韩况听着他的话,神情少见地有些沉默。他屏退宫人,道:“阿毓,不要去和你母后说这件事。”
他道:“这件事,以后也不要再提。”
韩毓影慌张道:“父皇,我不是要诋毁皇兄,我……”
韩况看着他,叹了口气:“我知道。”
他伸手扶了下韩毓影的肩:“回去吧,这件事,不要和任何人提起。”
韩毓影回到宫中,却忍不住反复回想起韩况和韩墨影的话与神情,辗转反侧。
他本以为可能是自己多虑了,此后,却不自觉时时留意着韩墨影的一举一动,渐渐发现了他的异常之处。
……他是无心之人。
凉薄冷血的、民间认为是不详之兆的,无心之人。
……
韩湘雪不知韩毓影是如何面对韩墨影、并告诉他那些事情的。问及韩墨谣如何处理,他只示意她自行处理。
韩湘雪反复斟酌,如何安置她都有可能被韩玉娆下杀手,最终决定让韩墨谣远离京中,送她远走。
启程那日,韩墨谣并没有说什么。她抬头看了眼公主府的牌匾,然后,上车离去。
自此,再无人知道她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