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如此！”白露补充道，她的脸上洋溢着自信的光彩，“如今这般，更是能将两地死死地绑在一块儿！”
“你想想，女真人的饭碗掌握在平州手里，他们的经济命脉与我们紧密相连。就算将来完颜宗翰有什么别的心思，他手下的部族会答应吗？”
“那些已经习惯了用牛羊换米面，过上安稳日子的普通牧民，会答应吗？这比任何盟约和誓言，都更加牢靠！”
“省得他们反水！”白露最后斩钉截铁地说道。
一番话说完，两人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夕阳的余晖洒在他们身上，为他们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刚才还压在心头的绝望和无力感，此刻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拨云见日的畅快。
顾凉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重新露出了那种运筹帷幄的笑容。他转过身，郑重地对白露作了一揖。
“白露，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今日，是你点醒了我。”
他这一拜，是发自内心的敬佩。他敬佩的，不仅仅是她的智慧，更是她那种不受限于传统思维，敢于打破框架的魄力。这正是他自己，一个在传统士大夫教育下成长起来的人，所欠缺的东西。
白露坦然接受了他这一礼，随即莞尔一笑：“我也是被你逼出来的。谁让你把这么大一个难题丢给了我们俩呢？”
顾凉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草原上回荡。
问题看似解决了，但如何说服完颜宗翰接受这种经济依赖？如何组织平州的粮食生产？如何建立公平的贸易体系？这一切，都需要更周密的规划。
可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顾凉和白露当即拨转马头，趁着天色未晚，策马返回平州城。
这一次，他们的步履不再沉重。
回到官邸，两人甚至顾不上用晚膳，直接在书房里铺开了平州及周边区域的地图。烛火被点亮，映照着他们专注而兴奋的脸庞。
“这个计划，我称之为茶马互市北扩策。”顾凉拿起笔，在地图上女真与平州交界的地方，重重地画了一个圈，“核心在于公平、高效、且可控。”
白露点了点头，补充道：“而且必须让女真人觉得，他们占了便宜，至少是不吃亏。”
“正是此意。”顾凉赞同道，“所以，首要问题便是贸易关口和官府指导价。”
顾凉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最终点在了两个位置。
“关口不能多，多了则难以管理，容易滋生走私。初期，我建议只设立两个官方贸易点。”
他指着其中一点：“第一个，就设在平州城。这里是北境最大的城池，有城墙和驻军，便于管理和维持秩序。大量的粮食、布匹、铁器可以从这里集中发运，女真人的皮货、牲畜也可以在这里进行大规模交易和仓储。”
白露微微颔首：“平州城是必然之选。那第二个呢？”
顾凉的手指移向了地图的东北角，一个名为“黑石隘”的地方。
“这里，”他说道，“黑石隘是传统上女真各部南下劫掠或贸易的必经山口之一，地势险要，易守难攻。”
“我们在此地设立一个关口，既能截断他们南下其他地方的通道，又能方便更东边、更北边的女真部族前来交易。”
“如此一来，一南一北，一主一次，足以覆盖完颜宗翰目前所能掌控的所有区域。”
“选得好。”白露赞道，“平州主内，负责大宗交易。”
“黑石隘主外，负责边境贸易和初步筛选。”
“两个点都有驻军的底子，安全性有保障。”
“另外......定价。”
“这才是整个计划的重中之重。”顾凉的面色变得严肃起来，“价格定得高了，我们自己吃亏，朝廷也通不过。”
“定得低了，女真人觉得被剥削，早晚要出乱子。”
白露接过话头，她的商人本能此刻发挥得淋漓尽致：“定价不能是死的，必须是浮动的，但又要有一个基准。”
“我的建议是，设立基础兑换比和季节性浮动价。”
“愿闻其详。”顾凉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基础兑换比，就是我们给女真人的一个定心丸。”白露解释道，“我们可以承诺，一张成年无瑕疵的羊皮，永远可以兑换到至少三十斤粟米。一匹三岁的草原马，永远可以兑换到至少五百斤粮食或等价的布匹。这个最低保障要写进盟约的补充条款里，让他们放心。”
“而季节性浮动价，则是我们调控市场的手段。”她继续说道，“比如，秋季羊肥马壮，皮毛最好，供应量大，我们可以按照基础比率上浮10%来收购，鼓励他们集中交易。”
“而到了春季青黄不接时，他们急需粮食，我们则可以适当调低皮毛的收购价，但粮食的兑换价格不变，确保他们能度过难关，同时也能让我们在收购旺季节省成本。”
顾凉听得连连点头，提笔迅速记下要点：“妙！以最低保障换取他们的信任，以季节浮动实现我们的盈利和调控。”
“这样一来，主动权就始终在我们手里。”
“对，”白露补充，“而且所有官方交易，必须使用由我们平州官府发行的易货券。”
“女真人卖出皮毛牲畜，得到易货券。”
“再用易货券，来购买他们需要的粮食、盐、茶、铁器。”
“这样可以避免他们直接囤积黄金白银，将他们的财富，牢牢锁定在这个贸易体系之内。”
“易货券......”顾凉的眼睛瞬间亮了。
“另外......有了官方渠道和优惠价格，私商的利润空间就会被大大压缩。”顾凉沉声道，“但逐利是人的本性，走私和投机倒把不可不防。”
“我的想法是，堵疏结合。”
“堵，就是在黑石隘和平州城外设立榷场，所有交易必须在场内进行。由安国侯商行和官方共同组建平州贸易行，垄断所有大宗商品交易。”
“同时，加派巡逻队，在边境线上严厉打击走私。”
“凡走私者，货物没收，人抓去修城墙！”
“疏，则是允许有许可的小商贩进入榷场，进行一些日用品、小玩意的零售，活跃市场。但他们想要拿到贩卖许可，就必须从我们的平州贸易行批发货物......”白露笑着点头，“这样一来，他们就从我们的潜在对手，变成了我们的下游分销商？”
白露听完，笑着补充了一点：“对付奸商，我最在行。”
“我们可以设立公估行，由官方和女真方各派一人，再加一个我们信得过的第三方老师傅，共同对皮毛、牲畜进行等级评定......”
“三方签字才能确定价格，最大限度保证公平，杜绝压价坑骗。”
......
夜深了，书房里的讨论却越来越热烈。
从关口设置到税率制定，从推广农耕技术以提高平州粮食产量......到扶持女真内部的养殖大户......一个又一个具体的细节被提出、讨论、完善。
原本只是一个应对危机的想法，在两人的共同商议之下，像是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就连皇帝瞧了他们的建议，肯定都会惊为天人。
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仿佛他们天生就该是搭档。
两日后，窗外传来第一声鸡鸣时，他们面前的桌案上，已经铺满了写满字的纸张。一份名为《平州—女真互市贸易草案》的详细文书，已然成型。
顾凉放下笔，长长地伸了个懒腰，虽然两夜未睡，但精神却异常亢奋。
他看着身边同样双眼发亮、毫无倦意的白露，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满足感。这种与知己并肩，共同创造一番事业的快乐......真是无法说清楚。尤其是，这还是功在千秋的好法子。
“好了，”顾凉笑着说道，“计划已经有了。现在，只剩下最关键的一步了。”
白露会心一笑：“去说服我们的女真王。”
三日后，平州城外的女真王帐内，气氛庄重。
完颜宗翰坐在铺着厚实熊皮的主位上，他换下了一身戎装，穿上了大武皇帝御赐的锦袍王服。他的面前，摆放着矮几和热气腾腾的奶茶。
顾凉与白露并肩坐在他的对面，神态从容镇定。
“顾大人，白露小姐，今日邀二位前来，不知有何要事？”完颜宗翰的声音洪亮，他敏锐地感觉到，今日的会面与往常不同。
顾凉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宗翰王，请恕我冒昧一问。受封为王，您对女真各部的未来，有何打算？”
完颜宗翰一怔，随即沉声道：“自然是让我女真儿郎，人人有肉吃，有衣穿，牛羊满山坡，再不受饥寒之苦。这也是我答应顾大人的。”
“说得好。”顾凉点了点头，话锋一转，“但宗翰王可曾想过，单靠牛羊，真的能让所有人都吃饱穿暖吗？”
他继续说道：“草场有丰年，也有灾年。一场白灾就可能让无数牛羊冻毙。更何况，随着人口繁衍，草场终有不堪重负的一日。到那时，没了足够的草，牛羊从何而来？”
“饥荒一起，部族纷争再起，宗翰王今日的威望，又能维持多久？”
看着完颜宗翰微微变色的脸，顾凉没有再卖关子，而是从白露手中接过那份厚厚的《平州—女真互市贸易草案》，双手递了过去。
“宗翰王，我们无意冒犯，只是真心想为北境的长治久安，找到一条万全之策。所以，我们选择开诚布公。这里是我们二人熬了几个通宵，为您，也为所有女真人，规划的一条出路。请您过目。”
完颜宗翰狐疑地接过草案，他身旁的几名小头领也好奇地凑了过来。他们中有人略通汉字，但更多的是一脸茫然。
完颜宗翰的汉学功底不错，他一页一页地翻看着。
顾凉和白露没有打扰他，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分区治理......互换贸易......”完颜宗翰喃喃自语，他抬起头，“你们想用粮食，来拴住我女真人的脖子？”
这个问题尖锐。帐内的气氛瞬间紧张起来。几名女真头领的手，已经不自觉地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白露微微一笑，从容不迫地开口了：“宗翰王，这不是拴住脖子的绳索。”
她站起身，走到完颜宗翰面前，语气诚恳：“王上，我们开诚布公地告诉您，这个计划，对大武有天大的好处。我们可以用粮食换取急需的战马，可以稳固北境边防，这是阳谋，我们不否认。”
“但同时，”她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它对女真人的好处，同样巨大！”
“您从此再也不用担心灾年和饥荒，您的族人可以用最擅长的放牧，换来安稳的生活。”
“您的孩子们不必再冒着生命危险南下劫掠，也能穿上丝绸，吃上白米。这难道不是您想要的吗？”
“我们把所有的细节，好的、坏的，都写在了纸上。”顾凉接口道，“官府指导价如何定，我们写明了最低保障，确保你们不吃亏；贸易关口如何管理，我们提议设立公估行，由你们的人参与评级，保证公平。”
“我们甚至愿意先期无偿提供一批铁制农具和草料种子，帮助你们提高养殖效率。”
他直视着完颜宗翰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宗翰王，这是一个选择。您可以选择不信我们，继续走那条靠天吃饭、时常面临饥荒与内斗的老路。”
“或者，您可以选择相信我们一次，与我们一同开创一个全新的时代。”
“一个女真人不再挨饿，大武不再担忧北境的时代。”
“我们把刀子和蜜糖都摆在了桌上，如何选择，全凭王上定夺。这，就是我们的诚意。”
整个王帐内，鸦雀无声。
完颜宗翰低着头，反复翻看着手中的草案。他的呼吸有些粗重，内心正在进行着天人交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