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紫禁城九重宫阙尽覆素裹,朔风卷着碎琼乱玉,扑打在乾清宫朱红的宫墙上,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暖阁内却暖意融融,隔绝了外间的酷寒。
朱厚照随意地斜倚在御案旁一张铺着厚厚锦褥的御榻上。他身着明黄色常服团龙袍,外罩一件玄狐皮里子的石青色缂丝氅衣,眉宇间带着一丝倦意,指间正随意拨弄着一那只玉虎,目光却落在窗棂外纷飞不止的雪幕上,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值殿太监张大顺垂手侍立一旁,如同泥塑木雕。
“山西道监察御史王升,奉旨觐见——”暖阁外,司礼监当值太监尖细悠长的通禀声穿透风雪传来。
朱厚照闻言目光从窗外收回,投向暖阁门口那面厚重的猩猩毡帘,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锐利,随即又归于那种带着倦意的平静。“着他进来。”
毡帘轻启,一股寒气随之涌入,旋即又被暖阁内的融融热意驱散。王升身着七品青色鹭鸶补子官袍,头戴乌纱,躬身趋步而入。他面色比前几日更显苍白憔悴,眼底带着浓重的青黑,步履间透着难以掩饰的沉重与僵硬。行至御案前约一丈之地,他整肃衣冠,依足仪轨,深深跪伏下去,额头触在地毡上,声音带着竭力压抑的微颤:“臣,山西道监察御史王升,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厚照并未立刻叫起,只是自上而下地打量着伏在地毡上的王升。那青色官袍下的肩膀,似乎在微微发抖。是冷的?还是……别的?
当官当的怎么还退了回去?
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出乎意料地温和:“起来吧。地上凉,赐座。”
“臣……谢陛下隆恩!”王升如蒙大赦,又觉受宠若惊,连忙叩首谢恩,才在张大顺搬来的一个紫檀木绣墩上,小心翼翼地沾了半边坐下,腰背挺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膝上,不敢有丝毫放松。
张大顺见此心中不免嘀咕起来:“这怎么做官做的反而不如以前了?”
朱厚照的目光在王升苍白疲惫的脸上停留片刻,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舒展开,语气依旧温和,带着几分家常般的随意:“年根底下越发近了,这风雪又紧得紧!王卿从值房那头儿一路走来,可是受累了!”
“臣…… 岂敢言劳!能为陛下驱使,原是臣本分里的勾当。臣子食君之禄,原该把身子骨当柴火烧,哪有喊冷叫累的道理?”王升连忙躬身,心头却因这突如其来的关切猛地一热,一股酸涩几乎冲上鼻尖。
多少年了?自入科道以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何曾有人问过一声寒暖?更遑论是九五之尊!这份天恩浩荡,让他几乎忘却了连日的惊惧与屈辱。
朱厚照仿佛没看见他情绪的波动,自顾自地继续说着:“哪里就需要这般了?还是保养身体为好。”手指依旧拨盘弄着玉虎,目光落在王升洗得发白的青布靴面上 —— 那靴底已磨出细密的纹路,显然是常年奔走所致。朱厚照见此,语气中不免添了几分真切:“朕倒记得正德十七年正月里,杨先生奏对时,曾跪着说科道官们俸禄寡薄,数九寒天巡城时竟连件囫囵衣裳都没有。”忽然叹了口气,抚了御榻上锦褥:“当时朕便叫司礼监去内库取了些貂裘,分赏给十三道御史。后来听闻御史们不舍得穿,于是正德十九年又分赏给十三道御史棉布,令其自裁衣裳。都发下去了吗?”
张大顺躬身道:“回主子爷,都分发了下去。”
朱厚照又看向王升:“卿此次领了么?”
王升便道:“臣何德何能劳陛下挂念?棉衣被臣做了衣裳,穿在里面了。”说着捋起官袍,让皇帝看。
朱厚照笑道:“尔辈臣工在外不容易。朕是知道的。”
王升文言心中又是一暖。
“你这两年在山西是有功劳的,” 朱厚照接着盘着玉虎,“当年张文锦非要在大同镇修军堡,镇总兵偏与他顶牛儿,连郤永都亲自跑了一趟 —— 内阁、兵部、户部、工部在京里议了许久没个决断!亏得你早年跟着江彬在营里混过,晓得行伍里的勾当,比那些读死书的强!朕才特意点你做山西巡按御史。你倒也不含糊,亲自跑出去大同外百十里地,上疏说‘’修不得!’头一条便说能省好些钱粮,第二条又讲能稳军心 —— 瞧瞧,这才是办实事的话。”
王升闻言心中既高兴又温暖,皇帝还记着他的功劳嘞,于是跪下道:“陛下这话折杀微臣了!臣不过是奉命跑腿学舌的,哪里敢居半分功劳?真要论起来,全仗着陛下圣明烛照,内阁六部诸臣运筹帷幄,臣不过照着章程办差罢了 —— 就好比那车轱辘底下的泥点子,离了车架辐条,哪里能自家滚出个道儿来?”
“起来。” 朱厚照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朕还记得,今年五月,你曾上《陈边饷十策》,条陈大同屯田利弊,其中言‘兵食不足,非独仓储之虚,实因豪强占田过甚’—— 那奏疏朕细细读过,写得剀切。”
这句话如同一记重锤,敲在王升心防最薄弱处。皇帝不仅记得他的奏疏,还精准点出了奏疏中的隐忧!惊觉眼前这位中年天子,绝非表面那般倦怠 —— 他对臣下的言行,早已洞若观火。
“陛下圣明!” 王升再也无法抑制,泪水混合着冷汗滚落,“臣在奏疏中所指,正是臣明察暗访所见所闻,故而呈疏御前。”
朱厚照闻言便道:“这两年多事,非旱即涝的。须得省俭些,方好周转度日。你且将那奏疏再细细看验,各处风气有无改良,着实查访查访,只管如实上疏奏闻便了。需记得祖训有言‘凡风宪官,以直言为尽职,若畏权势而缄默,非忠也’。”
王升闻言应喏,心中更是温暖万分。
朱厚照笑道:“瞧着你面色不好,可是病了?”
王升答道:“臣自回京,受了寒,有两三日了。”
朱厚照便对张大顺道:“你且去御药房取些药材来,送往王卿府上。他们这些做官的俸禄微薄,平日若有个病痛灾患,多是硬撑着捱过去,舍不得请医用药。”
王升闻言浑身剧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圣恩赐下药材!这等天恩,远超寻常赏赐!他猛地叩首,额头重重撞在金砖上,发出 “咚” 的一声闷响:“陛下…… 臣…… 臣何德何能……”
朱厚照却道:“你替朕办差,断不会亏待于你。”
“陛下……” 王升的声音已完全嘶哑,他终于明白,皇帝的每一句关怀、每一件赏赐、每一次引经据典,都如同细密的丝线,将他层层缠绕,最终引向唯一的结局 —— 坦白。而这份包裹在恩宠下的压力,比郭勋的威吓更让他无法抗拒。
“陛下!”王升再也抑制不住,声音哽咽,猛地离座再次跪倒,这一次,是发自肺腑的感激涕零,“陛下…… 陛下折煞小臣了!小臣哪来的德行能耐,怎敢劳烦陛下这般挂心!家中虽不富足,倒也粗安,并无短缺之处。陛下待小臣的恩情天高地厚,小臣纵是肝脑涂地、粉身碎骨,也难报万一啊。”他伏在地上,地面透过薄薄的官袍传来寒意,却丝毫压不住心头那股滚烫的暖流。
恐惧、屈辱、挣扎,在这份天恩面前,似乎都变得渺小了。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君父如此仁厚,为臣子者,岂能再有隐瞒?那太原卫之事,郭勋之压,那烫手的银两……一股倾诉的冲动,如同即将决堤的洪水,猛烈地冲击着他的心防。
朱厚照微微抬手:“起来,坐着说话。君臣之间,不必动辄跪拜。”他示意张大顺,“给王卿换盏热茶,暖暖身子。”
王升依言起身,重新落座,捧着张大顺奉上的热气腾腾的贡茶,暖意从指尖蔓延,却更添了他心中那份翻腾的冲动。他偷偷抬眼,望向御榻上的天子。皇帝的面容略显清瘦,眼神却异常沉静深邃,如同不见底的古潭。
那份温和与关切,不似作伪。
他喉结滚动,嘴唇翕动了几下,那句几乎要冲口而出的话,在舌尖滚了几滚,终究还是被巨大的恐惧压了回去——郭勋那深不可测的权势,还有言语中的警告,如同冰冷的铁索,瞬间又将他牢牢捆住。
他垂下眼,盯着杯中沉浮的碧绿茶芽,艰难地挤出几个字:“臣……臣只恐才疏学浅,有负陛下重托……于山西边务,臣……”
朱厚照静静地看着他,将王升眼中那剧烈的挣扎、那份欲言又止的痛苦尽收眼底。暖阁内一时静极,只有熏笼里炭火的微响和窗外愈发凄厉的风雪声。他端起自己面前的白玉茶盏,轻轻呷了一口,放下时,白玉盏底与紫檀小几相触,发出“笃”的一声轻响,在这寂静中格外清晰。
“王卿,”朱厚照的声音依旧平和,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引导,目光如探针般刺向王升,“朕虽在这九重宫里窝着,也知道边镇上的差事难办。可光知道难办顶个甚用?实打实的,全靠你们这些做臣子的在外头支应着。你们在外头,就如我的眼耳一般,有甚好藏着掖着的?但凡有个风吹草动,直管照实了说与朕听。便是出些差错儿,改了便罢,休要畏首畏尾的 —— 怕甚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