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大人!在下黄贵(张濂)有要事求见!”
门外第二度传来了呼唤的声音。
此二人倒是勤快,鸡叫不过三声,就已经来了。
其实,这不怪二人非要打搅上官休息,而是自县城外的一则消息实在是叫他们心神不宁。
昨日傍晚时,城外扎营地的三千大军开拔,大约两千人上下,报备于县尉的开拔告文虽然留了,可发的时机太过于......恰好。
张濂是深夜里才得到消息,而黄贵则更晚。
唯一能够让二人等至早上再行询问的理由,是这一支军的实际掌控者在县衙之中,在眼前身侧,此军出动之举必不会涉及县中人性命。
可再怎么忍耐,到了现在也忍耐不得了。
两千人的大军,就算是再怎么行动缓慢,再怎么累赘,也不会说无功而返,做无用功。
所以他们得知道,这一支军是何人统领,又是遵循杨慎的什么命令而出发。
他们心中还是有些底气的,因为杨慎乃是大军真正掌控者这一事实,绝不会出错。
因为这事儿没法儿造假,数来数去就那么点儿人,和杨慎平齐的就那个小子。
不过绝对不可能是那名小子,那个小子才十岁,他就是有通天背景,掌握权力这事儿也不会有人交给他来,没哪个瞎胡闹的人会把重要的事情交给黄口小儿。
至于军中另外两名百户长身份的人,姓甚名谁也不重要的粗鄙丘八,肮脏下流的正经锦衣卫,他们两人顶多起监督的作用,跟太监的区别不大。
而杨慎呢,杨慎是读书人,是四川杨氏的尖子生,是杨廷和的宝贝儿子,是跟他们一样的地主,乡绅,仕子。
黄贵不信杨家就没有如同他黄家一样,有那损人利己,卑劣狠毒的事情。
张濂不信杨翰林就没有如同他张濂一样,有那损公肥私,蝇营狗苟的事情。
“进!”
声音从书房里面传了出来。
黄贵与张濂对视一眼,一前一后进入书房之中。
此书房之内,杨慎正端坐于台前,看着一卷案卷卷宗。
这几日以来,每自书房见杨慎,便可见杨慎一直是如此做派,总捧着一卷陈年旧案,细细品读,似在读什么经典,治什么圣贤言一样。
可眉头是蹙着的,手中卷宗的封皮,也总是因为时间久远,而不知其说的是何案何事。
不过就算是封皮完好,能见着甲乙丙丁的年份,晓得何地何人发生的事情,多半,还是记不起来。
张濂已经多年没有协同过县令审案了。
而黄贵,则也数不清楚,其本人以及亲眷家属,还炮制过哪些令人发指的惨案。
“见过杨大人。”
杨慎头也没抬,挥手让左右退去。
书房里只剩下了三人。
“坐吧。”
张濂不犹豫,直接找了个座位坐下,屁股只挨着凳子半边。
黄贵则坐于杨慎近前左首位,并不算太客气。
不过,黄贵却并没有逾礼。
因为他的身份是乡绅,是一族族长。
这个身份在书生这一行当里是很高的,即便是小族族长,身份也比一般读书人高,几乎仅次于大儒,饱学之士这种人。
但在公堂俗礼之前,他需要朝杨慎下拜,因为他算是民,自称也得称草民。
“却不知杨大人又阅览到何卷,何宗?可有示下?”
杨慎眉锋动了动,然后抬起头来,看向了发言的张濂。
他实在有些无法忍受,用诘问的语气道
“我看的这本,乃是前些年旧卷,说的乃是城外黄沙村,李顺禀生以及张白秀才这对师徒,被杀一案,便是连我这不曾经案的翰林院修撰,也能看出,你这卷宗,结案潦草,言中无实,细微不察等诸多差错。”
“此乃县中县尉,捕快之差也,亦有主簿,文书等人之过,下官定当责之问之,促其改过。”
这等类似的对话,这几日发生了数次。
初时张濂的言语还义正言辞,可似乎在认同了杨慎那同类的身份之后,他的伪装就一点一滴剥离了。
他显得贪婪而又卑鄙,懒惰而又无耻。
可他本人却又对此没有什么自觉,他认为这种状态,反而是正常的,是应该的。
然而,也正是他从这份不自觉,让杨慎仅有的一丝丝挽救之念,也消失在角落里。
对于张濂这个人,他已经存了杀念,甚至有打算等这事了账之后,寄送一封信回京给家中那个威严盛重的老父,把那前去述职的前任县令,也一并......
“那便是如此了吧。”杨慎目光逡巡在二人身上,后平静问道“两位有何事要问?”
张濂与黄贵对视一眼。相互间都有退缩之意,都怕问了问题,开罪了杨慎。
不过这个问题随着杨慎的目光落在了张濂的身上。
张濂硬着头皮,将只挨着半边座椅的屁股又向杨慎靠近了一点儿。
“大人可知,您的麾下,那军中将官,率军而出,纳了剿匪的名头,却不知往何处而去了,驿站也没有消息过来。”
“哦?我还以为这群懒汉不会动弹了呢。”杨慎轻笑两声“军中百户,孟智熊,钱鹿二人,乃持我命,发其军,查探其贼,此番既出,自然,不会无功而返了。”
“大人!这上下尊卑,岂可枉顾?我不知军,却知无论作何决断时,总三请四教,烦同僚,知县,知州于再三,如此才会不误其事,上意需通达,下才能行也!”
张濂看似着急劝阻,其实还是没有担忧之意,话中彰显自身之意颇为浓厚。
然而,黄贵却不一样,他家里人可都还是匪类中的一员,忍不住便道
“杨大人,这匪患之患,已困顿肃宁一县十数年,如此莽撞行事,唯恐,唯恐伤了锐气。”
“黄族长何故如此言语?我带来的军队,可与县中乡勇民壮不同,乃是正儿八经编练过,正渴望建功立业的儿郎,怎可让满腔热血,撒于白地?”
“却也是要晓得小心谨慎才是。”
“哦,原来如此,我还道是你家姓黄的人,死不得呢。”
“话也不能......”话露半截头,黄贵言语猛然就是往肚子里一缩,舌头差点儿给牙齿咬断!
脸上露出恐怖至极的神色,一时间震惊无语,用一副见鬼的模样看向杨慎,就好似他怎么也没想到杨慎能看出这件事来一样。
然而,这副神色,杨慎却感觉到了浓重的虚伪之意。
他晓得一个人自身秘密被揭发的模样,虽然他亲身并没有太多类似的经历,但他家里有一门来自于父亲杨廷和的专题训练课。
这一般在饭前饭后进行,专门用来锻炼迟钝的杨慎,如何分辨一个人究竟有没有说谎。
有时候,家中来人求人办事的时候,老父也会让他杨慎听着,亲身教导那些话为真,哪些言语又不可信任。
其中最简单的道理就是,一个人越急于展现出来的东西,可信度就越低。
着重强调,这是他老子杨廷和用漫长的人生无数次验证过的东西,其中包括不少血淋淋的惨痛教训。
所以,眼前这个模样,十有八九,是在装。
他拥有某种把握,能够大概确定杨慎知道一些看似隐蔽的信息。
这是正常的,类似黄贵这种人,是绝不会轻易让人知道他们最真实,最核心的东西。
“你很吃惊?”杨慎轻抚杯盏,杯中清茶绿叶在水中沉浮。
“却不知大人何出此言啊!”
“玉泉山嘛,你黄家人倒是占据的瓷实,能否告诉我,这掉脑袋的买卖,你黄家就不怕死吗?”
黄贵是死也不肯答这个问题的,哪怕这个问题不涉及黄家最核心的那点儿东西,但这个回答却不能回答,咬死就一句话,不认识,不知道!
“在下实在不知大人说的乃是什么,玉泉山上盘桓的匪寇,乃十数年前,刘瑾祸乱天下,致使天下大乱,贼寇横生时从别处所来,不曾稍减。”
“原来如此。”杨慎脸上就好似信了这般言语一样,又准备将卷宗捧起阅览,只不过在此之前又轻飘飘丢下一句“这么说,鸡枞山的那群山贼,也与你黄氏毫无干系喽?”
黄贵一瞬间慌了一下。
玉泉山那个还能认,杀死个别平民百姓,抢劫的都是商贾村庄,这要不了命,顶多和几年前一样,山里头的得把命交出来还这件事情而已。
鸡纵山那个事情是与杀死马朝卿有关,那是杀官,也是以下犯上,这是要命的罪!
这个罪名无论如何也不能认下,大明朝开朝至今尚没有人能在这个罪名里走脱一条活路。
“玉泉山里可能有我黄氏一门的子嗣旁支,因与家中不亲,谋生亦无门,因此选了罪人之路,此乃我这家主管教不严之过也,不过因为乃是血亲,我不忍送他们上刑场,没有报于县中府中,至于鸡枞山,就我所知,无我黄姓之人为匪也,早数年之前,以为马县令所剿,现如今,乃是百姓居住之地,鸡枞山近前数村,也安居乐业,无有波澜。”
“便是如此吧,我就当是如此。”杨慎拍了拍手,好似轻易将这件事揭过了一般,转而言道“昨日我便言说了朝中要蓄粮于京的事情,你们是否有所准备?”
张濂立刻答道“肃宁县中,因困于玉泉山之患,实无存粮,不过,县中三族,今年累月而攒,倒有些积蓄,愿合奉一千五百石粮食,其中,魏氏一门愿出壮丁,亲送京中。”
“好,很好!子谦,你先出去一番,我有些言语,要与黄老言语。”
似乎关系一下子亲近了些,张濂依言出去,把门带上。
黄贵一下子单独面对这不知深浅的杨慎,心中警惕之意已然大作。
“不知,杨大人有何高见?”
“黄信承,我也不愿多言语些什么,这几日我已经明了,肃宁县以县,看似县令为政,实则三族掌县也,而黄,鲁,魏,三族看似鼎力,实则密不可分,尤以你黄姓为首也!”
“杨大人不可胡言!”
杨慎一抬手,制止了黄贵的惊呼“既是关门说话,此言便不会传及六耳,我不过率三千大军出来剿匪的修撰官而已,既没有闲心,也没有闲力去管这摊子烂账!不过!你黄家犯忌讳着有三,可知哪三点?”
“烦请大人教我!”
“堵路!养寇!杀官!休要狡辩,我既能说出口,那便是我这里已经看出蛛丝马迹!你这县中履历看似模糊一片,实际上,清楚的狠!从鸡枞山到玉泉山,从刘六刘七之乱,到现如今,从马朝卿的作为到后来县令的不作为,这时,地,人之变迁,既清晰,也透彻!”
“可大人终究是无实证,不是吗!”
“对!但你黄贵就确定你的尾巴就甩干净了吗?还是说,你非要我来查?”
“不敢,不敢!烦请大人切莫如此行事,有何要求,大人尽管提出,草民无所不应。”
“三件事。”
“大人请为试言。”
“第一,一千五百石粮食不够,至少得三千石。”
“此事不易,不过,能够办妥。”
“第二,县中下一任县令,将是陛下的人,你县中三族的官吏,自己看着办,到时候若是此人出了问题,恐怕来的就不是我了。”
“此事我即刻便办,必为知县大人所满意!”
“第三件事。”
“何事?”
黄贵疑问将出,却间杨慎看着他的眸子里,似带着幽冷,带着冰寒。
这让他的心里咯噔了一下。
“接下来做县丞的人,将不会是张濂,所以,张濂得死!”
黄贵的心猛跳一下,不会是张濂,为什么不是他,县丞这个位置将会给谁?
看向杨慎,恍然!既然陛下那一方人马下子于肃宁县县令,那么县丞这粒子就必然是杨阁老下的,果然心思缜密啊!
也果然狠辣无情!
“大人......”
“出去!叫张濂进来。”杨慎根本不给任何回转的余地,背过身去,直接送客!
黄贵张了张嘴巴,却也说不出任何话来,满是心事重重,径直便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