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才发现,当我看到了这一幕之后,才知道,原来也没有那么痛快。”
一道平静的女子声音,打断了陆斌的呢喃自语。
“马夫人,小子走神了。”
陆斌回首就看见了马夫人,这名夫人的脸上,现如今挂上了一抹浅笑。
那种温婉,平和,知书达理的气质从她身上散发出来。
即便有银灰色的发髻,即便有那灰扑扑,带有补丁的旧衣裳,即便一些皱纹已经让她的脸庞失去了光滑。
可那种传统的,古典的女子之美,还是在马夫人身上展露出来。
一扫之前那如暮色迟迟,夕日黄昏的垂老之感。
“这并不是好习惯。”妇人走了过来,一点儿也不介意方才陆斌展露出的,如蛇一般肆意喷吐毒液的模样,反而用手帕,为陆斌擦拭了脸“我丈夫,那日站在河边,也许就是想一些别的事情,才给旁人踹入的水中,他徒弟看见是黄贵出的脚,而等我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其实什么都已经来不及了。”
“马朝卿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不知道尊卑也就算了,至少也得知道长幼有序,你该称呼他为一声马大叔,不过嘛,依照我来看,你大抵是想要问,给老马看这么多年,对妇人我来说值不值这件事吧?”
陆斌点了点头“值得吗?”
“不知道。”
“不知道?”
“对,不知道,其实这些年里,日子最不好过的时候,也埋怨自己命苦,最悲伤的时候,也一度想过,算了 ,就这样去找老马去吧,不过,最后怎么也不能够甘心,于是就这样自己劝自己,自己安慰自己,直到现在。”
“不甘心?”
马夫人翻了个白眼,这稍微有些损伤她的气质,但让她鲜活了许多“这怎么能甘心呢?要知道,我儿子在老家一直以他父亲为榜样,他爹在的时候,隔一年就要来上一回,我一家子团团圆圆的,那会儿的日子最好过活,可现在呢,我已经有好多年都没见到我儿子了,他如今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了。”
“您过一段日子,就能够回去了,给黄贵定的罪责之中,其中非常重要的一项就是杀官,您苦守了这么多年,现如今好不容易沉冤昭雪,您大可以之后出现在堂审之中,以作人证,等到此案办结,您大可以将马先生的衣冠奉回家中,这样,您就可以大大方方的去与您的儿子团聚了。”
“嗯,这倒是一个好方法。”妇人似乎很是意动,可她捻起一缕灰白色发端轻轻绕回耳根之后,她却摇了摇头,伴随着一抹温和的笑容“算了,我并不愿意看到黄贵的丑陋模样,他如何死去,我并不在意,我只要知道,我完成了我丈夫的志愿就行。”
“那么,您是否愿意随我回京呢?我觉得您有很大的本事,我有许多与我年纪相仿的......”
“好了,那些事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得完成我的承诺,比如,我春日得到时候腌渍了一些桃花,正可做一锅桃花粥,这是我早就答应好了的事情,你去把杨先生已及林潮生这个小伙子叫上,来我家喝粥。”
陆斌点了点头,扭头走入了那黄贵至死都没能踏入的公堂之中。
不一会儿功夫,林潮生穿着官服走了出来。
“夫人,容我先去换一身衣服。”
“不用,不用,夫人我就需要你穿着这一身去。”
马夫人用欣赏兼具思念的眼神凝视着这一身官补子。
“这是为何?”
“妇人我被村里人埋汰了这么多年,却也有些小心眼呢。”马夫人眼角弯成了月牙,像是想到了十分值得高兴的事情“还要劳烦你将他们这些年被山贼抢走的粮食还给他们一些,这样,我的话才会叫人相信。”
林潮生笑道“这自然没有任何问题。”
“你啊,以后是做县里老父母的人,可万万不能什么都应,什么都许,我丈夫以前常说的一句话,叫有多大锅下多少米,就是说,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要量一量有什么,再决定怎么做,我丈夫一开始的时候就是吃了这样的亏,想着修路,修渠,修水车,还想着教徒弟,造书院,他什么都想干,结果呢,一掂量手里东西,还是得捡最紧要的事情先来,后面的事情又要想其他法子。”
“这几日小子一直都待在您这儿,相同的道理,夫人您已经说了无数回了。”
“你还不耐烦了!”马夫人嗔怪的看了一眼林潮生,随即又四处张望了起来“诶!陆小孩跟杨先生,怎得还没有过来?”
“来了!来了!”陆斌回应了两声,拽着身旁的杨慎,一路扬尘而来。
杨慎,比之脏小孩陆斌要斯文多了。
虽对陆斌感到颇为无奈,却是十分规整的将衣摆礼好,抱拳恭身道“夫人,是在下失礼了,在下交办了一些文书,这才耽搁了少许时间。”
“我说潮生哥,杵这么长时间,你叫马车了没有?”
“还没呢,衙里应该有马车吧,我这不是才审过一桩案子吗?找夫人寒暄一会儿,反正也不急。”
“也是。”
“是你个头啊!”马夫人一指头点在了陆斌的脑门上“怎么能直呼其名呢?这是不尊重人家,对加了冠的成年人,一定要称呼他的字,知道吗?潮生字文涛,你便应当称他一声文涛兄。”
“小子知道了,但夫人,小子并不喜欢这些繁文缛节的东西。”
“我晓得,没人喜欢这些东西,不过呢,你以后路还长着呢,要习惯这种你不喜欢的东西,要不然,不会有人喜欢你的。”
陆斌想了想,顺手就把杨慎往里一拽“诺,老杨,他是典型读书人,他也不讨厌我啊。”
“松开,松开,松开,像什么样子!有辱斯文。”
杨慎怒不可遏,这小子什么都好,就是一副不修正形的模样,叫人讨厌。
“嘿!你老杨还讲究起来了,行,我回去之后,立马就撺掇常安,常平他们,逃你课去!”
“你敢!欺吾戒尺不痛乎?”
马夫人面带微笑的看着这一幕场景,回忆起了许多事情。
自家儿子好像没有这般跳脱,但也是个喜欢玩耍的,为了让他认真念书,真是费了许多心思。
那会儿,恨不得把全部心血也磨在儿子身上,就为了他能够不违逆老师,能够学的进去。
可惜,公公婆婆并不以此夸赞过自己。
在马朝卿过世之后,除了衣冠冢,便什么也没有留给她。
儿子则更不许来看她了。
唯一一个心疼她的,兴许就马朝卿一个......
心底,大抵是有怨气的吧,却也不知朝谁而去,朝何而发。
克夫这个名头背上之后,哪怕是有了沉冤昭雪的机会,可谁会待见呢?
至少婆婆,是绝不会待见自己的。
也许公公婆婆已经不在人世了,毕竟世间罕有七十高龄的老人。
可...儿子已经有数年没有来过信问询她这个娘亲了。
最后一次得知的消息是,他已经考取了秀才功名,至于自身近况如何,交友如何,则y一句话也没有提。
这说明名节这个东西,已经被绝大多数所厌弃,包括儿子,也不想见到她这个娘亲。
呵,这其实也是一件好事,至少,没有那么多的负担,也没有......
“好了,我还答应了你们做一番美味呢,如此阳光明媚之日,正好是做桃粥的好时候。”
林潮生乐呵呵的道“好,夫人早就说过,马前辈尤爱此味,即便是远在肃宁,也非种上一棵桃树。”
“他不是爱此味,是我尤爱此味,他只是尤其爱我。”
马夫人露出恬静又颇显幸福的笑容。
这个笑容,让三人都是一愣。
自不是愣其貌美如何。
事实上,马夫人虽然年纪不算太大,可已经颇显老态了。
他们只是愣神于这样的笑容,很不常见罢了。
杨慎要好一些,毕竟,家里黄娥就是用这招把他吃的死死的。
“好了,若是事情交办妥当,现在可否就出发了?”
“马车准备停当,今日去明日回,事情不会耽误。”林潮生笑言道。
而后不一会儿的功夫,马车便开始向着城外驶去。
马夫人不愿意坐在车里面,只在马夫畔,车沿边坐着。
她很想如多年以前那样,甩起脚,盘起发髻,如同一个活泼开朗的女子似的。
然而无论是疼痛的腰,还是灰白的鬓,都阻止了她的行为。
年纪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只敢在丈夫面前逞威风的姑娘了。
不,确切来说,那会儿自己也不是姑娘了,只不过伴随着考取了功名,自豪且得意洋洋的丈夫一起开心而已。
所以说......这些年以来,究竟是值,还是不值呢?
其实是不值的吧。
可除却朝卿的愿望之外,也没有什么可以去做的事情,至少...他并没有找寻到第二个方法,让自己多等待一段时间。
话说回来,自己又是什么样的心态呢?
悲伤,不,好像是有一些迫切的,但不全然是这些情绪,又掺杂着一点儿别的东西。
朝日出门去,傍晚暮阳归。
夕阳西下的场景,在黄沙村这背靠青山,面朝平野的地方,显得格外美丽。
马夫人十分喜爱这样的场景,然而却也是多年不曾见到了。
她自朝卿去后的日子,基本都在村中,那间屋舍之中度过。
他曾言过,这辈子虽然希望获得官位,可并不贪求。
不会损民之利而肥己。
所以,日后要是辞官了,将自己的落日余晖,用于陪伴自己,而后当一个教书匠,也是极好的选择。
到时候,贪财的自己,收束修就能收到手软。
不过,后来那家伙就变卦了,说什么穷苦人太多,又说什么要让小孩子读书,说起束修来,又不好意思的说,还是少收点算了,家里吃点苦,也能培养儿子志向之类。
呸!那家伙真是个不晓得顾家的,亏她还以为等老了真能过上好日子呢。
......其实还是顾家里的,桃树是他种下的嘛。
村里,终于有了嘈杂的动静儿。
这是黄沙村多年以来也不曾见过的鲜活气息。
这是因为,多年之后,黄沙村的村民们终于又一次见到了一位以马朝卿为榜样的官,他带来了粮食,盐巴。
按照以前的黄沙村来说,这其实不多。
但黄沙村最近几年丁口已经萧条了不少,所以对现在的黄沙村来说,这足够他们感恩戴德了。
于是,马夫人受到了感谢,比如前几日渴求粮食几个小伙子,现在有了几分鲜活气。
虽然怀疑着这一切的真实性,可还是跑过来道谢了。
“马家大娘,俺,俺,俺对不起你嘞,俺前几天搁你这儿拿了东西,这几年都拿了,俺还给你,等俺,还有俺家人吃了饭,俺就来给你修屋子......”
“没事,给我家修房的事就算了,日后要先把田给照顾好,你爹就惦记着那几块地,然后有功夫,就读一点书,没有就算了,以后娶妻生子,记得在我家老马墓前告祭一声,晓不晓得?”
“晓得,俺晓得,俺一定都照办。”
马夫人含笑点了点头,也不再说话,转身就朝自家院门走了进去。
她以为自己能够很高兴的接受他们迟来的歉意。
然而却没有想到,真正看到这一层羞愧的时候,其实感觉也就那样,没有什么值得感动,或者心潮澎湃的地方,更多的还是一片心平气和。
进入屋舍之中,她走入了灶台处。
这一处屋舍,哪里都显简陋,唯独灶台,乃是精心布置的。
这是朝卿的置办。
因为她不爱其他,唯独钟情于灶台之畔。
所以,为了避免烟熏火燎,他不仅做了两扇通风窗,还让厨灶之地足占了家中一小半的地方。
不过,可能他也不会想到,当年他栽的那一株桃树,却在他过世之后,悄然伸了一截桃枝进来。
这些年从不曾剪过,于是这一株厚颜的桃树,便总在春天撒下桃花在灶台畔,散发清香。
马夫人抬头,通过窗台,透过桃枝,看向了在夕阳赏树的两个小伙子。
若是能作出一两首诗来,那就再好不过。
不,还是不要了。
朝卿,会丢份的。
他那个面皮,比翡翠还要值钱一些。
取过手边的一个陶罐,里面盛放着消去余彩,没了芳香,干枯生皱的桃花。
盐渍过的桃花,偶伴一两粒酸梅。
再佐以少许菜籽油,而后煮入粥中。
此味之美,便是囫囵咽下,也熨帖腹中脾胃。
若是再有一枚腌的咸味正好,一筷子扎下便能出油的鸭蛋。
啧!那味道,便是在挑嘴的人,也要吃下几碗才肯罢休。
可惜,没有鸭蛋,这真是一件颇为遗憾的事情,好不容易有个小孩在,却不能将所有手艺展露出来。
灶台生火,炉灶边,却早有一小孩等在那儿,用最期待,最渴望的眼神看着自己。
陆小孩倒真是个机灵又鬼头鬼脑的。
冬日寒冷,要说哪处最暖,那当然是炉膛火口之处了。
“取了火绒儿,塞入炉膛,然后用打火石打点儿火引了,小滑头的东西。”马夫人笑骂了一声,然后就去了水缸处,打了一瓢水来。
紧接着,陆小孩脸上就映照出火光来。
他先找着松针,干草之类呼啦一下就烧的起来的玩意塞入炉膛里,然后再塞干柴这些。
火旺盛了,锅便热的飞快。
过了一会儿功夫,锅炉里的水,便生了热泡,咕噜咕噜滚沸起来。
马夫人也有点儿想待在火口边上,炉膛之畔的温暖,总是叫人不想割舍,冬日若是待在炉膛边上,那是恨不得叫锅子烧穿,也不舍得从炉膛边上离开的。
不过,此时还是煮粥这件事更重要一些,大冬天夜黑的格外的早,此时天色,已经提醒了她,外面两个年轻人已经回到屋子里,正准备着吃上一碗香喷喷,热乎乎的粥。
她去拖一口小布袋子,里面盛的是米,是从黄家抄出来的精米。
即便是做老爷的黄贵,这样精挑细选出来的米,也没有多少,亦不敢日日都食。
所以就只有不到马夫人小腿高的一个小布袋子而已。
陆斌看马夫人拖拽的吃力,就前去扶起,然后很轻松的将其放到了灶台边上。
“……您真该好生将养一番身体了。”
“我省的。”
她点了点头,心里却自语道:可那又是个无所谓的事情了。
煮粥,熬粥,撒入材料之后,约莫又要等上一刻钟的时间。
这时间并不算长,但足够她再火前边烤上一会儿。
温暖的烟火,让她感觉到了不舍。
这或许是唯一让她感觉到留恋的东西。
“您就真的不愿意,不愿意去京城看一看吗?小子在哪儿布置了很多东西,有孤儿院,有学堂,学堂里有与我年纪相同的人在进学,在我那里,女子也可以做许多事情,杨慎,用修兄长的妻子黄娥,就做了一名女先生,教了许多无家可归的孩童,我想您也可以如此做,或许,或许能一解您的心结。”
陆小孩突然开口,有点儿吓了马夫人一跳。
而听闻其言,就更让她感到愣神了。
她伸手摸了摸陆斌脑袋,虎头虎脑,手感十分好。
笑了笑“也不知,你是怎么猜中我的心思,不过,我这不是心结,而是心寂,你现在不会懂这个,也但愿你今后都不要懂。”
她心情突然轻松了不少,缓慢站起身子,从橱柜中取出了三只陶碗来,又取过三双老旧的竹筷子。
她又取来一只陶罐,将锅中桃花粥全数盛了进去。
陆小孩儿接过碗筷,她自己则是端起陶罐,全放在了厅堂内那唯一一张四方桌上。
而后她又来到灶台下炉膛边上坐了一会儿,颇有些眷恋的伸手感受了一下炉火渐熄之后的余温。
她将手伸向了炉膛火口边上,一个用于放火钳子的小格里,拿出来一个老旧但精致的白色瓷瓶,上面用油布裹着塞子,塞住瓶盖,不过,油布也已经失去了油滑的特性,干枯且皱巴巴的。
妇人那没什么力气的手劲,拔了好一会儿才将塞子打开。
“您要做什么?”
不知何时,陆斌站在门前,惊叫出声。
她停顿片刻,但却并不犹豫,随即她将瓶中之物全数倒入了口中,一口咽下。
“那是什么?”林潮生大步跑了过来,一把捡起瓶子,读出了瓶子上写的字“情花毒!”
“快!我有法子催吐,把夫人抬到床上。”
“不必......陆小孩儿,我就是想要这样做,朝卿当年给了我两瓶药,说要是撑不下去了就去找他,你这般救我,却只是叫我多费事而已,改不了我的心意。”
马夫人的话一下子虚弱了很多。
而昏昏沉沉之感又在一阵接着一阵的袭向她头部。
她比较满意这种感觉,她最怕疼了。
听丈夫说,那瓶鸩毒也能有如此效果,却是要脸上流血。
既然完成了他的嘱托,那怎能不用完好的面容去见面呢?
就是这些年过来,委实是苍老了许多,也不知九泉之下的丈夫,是不是还是年轻时那副面孔?
“好了,别伤心,陆小子,来,扶我一下,尝一尝我那桃花粥,我最喜欢这个,可惜,没有糖渍的蜜饯,或者蜜枣。”
沉默片刻。
一只稚嫩的手抓过她的手,另一个年轻的胸膛变为了她的依靠。
帮助着她坐在了桌子前面。
她拿起筷子,喝了一口粥,桃花的香气散在了她的口腔里。
这充满了芳香的味道,好似那年,那株桃树,那一树桃花又绽放在了眼前。
“先生可否为我作诗?”
“小桃,你晓得我是苦吟派,我作不得诗出来。”
“那我不管,你当年送我的诗,可不少呢,结果后来我才知道,一首都不是你的!”
“那不没法子嘛,就看中了你,不想法子拐回来,我能悔一辈子。”
“你在念几首来听一听嘛!”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那是桃夭。”
“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
“那是杜甫的!”
趴在当年窗台上,抿着那一抹旧桃香,口中再度呢喃“先生,再为我作一首诗吧。”
............
《灶台桃花落 》
——林潮生赠马夫人
风也不饶人,雨也不饶人。
灶台棱角总飞白,点落粉枝半做柴。
无柴也春芳,有柴也春芳。
煮炉桃水叹东厢,哀人自怨怜花香。
倦收炉地尘,只把桃花护。
凡花好似落无平,碾作泥尘无人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