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是怎么知道?”陆斌把手伸出去,享受着阳光带来的温暖,也驱除着身上逐渐散发出来的寒意“这个问题,你知道要做什么呢?你难道不认为,知道的越多,死的就越快吗?还是说,其实你已经意识到了什么,比如,魏家上一任家主的死因。”
“你,你......呼......你知道了什么?”
“知道了什么?嗯,就是县中的行事录中的事情,其实我在看到那个卷宗的时候就有疑问,怒而不言的魏南北家主,怎么会在县志之中展露出如此明显的个人好恶呢?而且扩县学,启童蒙心智,宣教化,这不应当事你们喜闻乐见的事情吗?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会充当如此明显的反派角色呢?于是,我就查了查,查了一下魏南北这个人现在何处,结果,你猜我发现了什么?他死了,我的天,他居然就死了,五十四岁,对于你们来说,这可算是英年早逝啊,嘿,黄老儿,你说他是怎么死的?”
黄贵咬着牙,思思盯着陆斌,一句话也不肯开口。
陆斌颇为无趣的摇了摇头“你可真无聊,我辛辛苦苦这么长时间,怎么就不肯为我带来更多的乐趣呢?算了,算了,却也不好在惹你这老头儿的厌烦,便直接言语了吧,那个家伙,想必沉哪处海里去了吧,因为他乃是你之前,掌握肃宁县海路贸易的舵手,而很不凑巧,他暴露了一些绝对不能暴露的东西,比如在正德八年二月上旬的时候,他在马朝卿面前暴露了海贸的存在,让马朝卿无论如何也要强开商路,搜集证据,所以,马朝卿要死,魏南北也要死,所有在天津存有商船贸易的,都不会允许一个白痴,来执掌肃宁县海贸,这当然包括你们三个家族。”
“那家伙就是个疯子,而魏南北这个傻子,自然只能陪葬给疯子了。”
“所以说,他死的可真是够活该的啊,你不这么认为吗?”
“没错,老夫也是这般认为的,这个世道,以及自己为是个人物的疯子,都该死,小子,你说的句句都对,但这些,你没有把握到实证之前...之前...”
黄贵那带着最后一丝希望的眼神瞬间凝固,脸庞上那不多的血色,也刹那间坠入无尽的深渊之中,他的脸色惨白,如同死人一样,而同样坠入深渊,摔成肉泥,彻底死去的,还有他那一颗心脏。
此时此刻,有一队身材壮硕的年轻士兵挑着一口灰扑扑,非常不起眼的箱子,从门廊里走过。
这口箱子看上去就很轻,那用来绑箱子的绳子,只有一根,却恨不得连同整个箱子都给裹起来,而用来抬箱子的扁担,连稍微弯曲曲折都没有。
然而,就是这么一口,一个人便能扛走的箱子,却足足用了八个人来抬,四面八方都有一双眼睛盯着,而且每个人都能空出一只手来抽刀子砍人。
而偏生就是这般水泼不进,针扎不透,几可谓密不透风的人堆里,却还有个蹲着走路,快要从人裤裆里钻出来,给箱子拖底,恨不得把箱子给供起来,还要上个香的。
定眼一瞧,原来是那畜生一般,猪狗也不如黄家黄玉泉是也。
黄贵看着黄玉泉,他哪里还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一瞬间,他目眦欲裂,几欲发狂!!!
“黄玉泉!彼其娘之!还是个人吗?你就是畜生啊!你连猪狗都不如啊!你有何颜面去见祖宗啊!你娘的,我他娘的!我要你去死!!”
黄贵的咆哮声音恨不得要将喉咙也给撕破,那凄厉的嚎叫声简直让人感觉到不寒而栗。
然而就算是如此,黄贵尤自感到不甘心,他疯狂的向着箱子,向着那个蹲着也要护住箱子的人冲了过去,抛弃了一切斯文。
可一个文弱的书生,一个没有力量的文人,他怎么能够冲破年轻小伙子们所建立的防护呢?
他的奋力,让发冠掉落于地,看上去为黑色的头发披散,露出里面一层,显出老态的灰色长发,而显现出老态与不堪的,同样还有那平时看上去并不显眼的皱纹,细密的皱纹,好似一下子变的深邃,深刻起来。
“去你娘的!”
砰!的一声 ,黄玉泉怒不可遏的飞起一脚,踹在了黄贵的小腿上,将黄贵踹成了滚地葫芦,他也摔倒在了地上。
但他并不在乎,反而感到非常爽利,那种心里的通透感,几乎让他不能自已。
对于族长的恐惧,在他的形象变为乞丐之后,才叫他陡然发觉,原来,也没有那么可怕。
当然,黄贵的形象,即使是挨了一脚,成为了滚地葫芦,也没有到达乞丐的境地。
他衣袍华贵,身披绒绣,腰锤玉翠,怀揣折扇。
他远远够不上乞丐的标准。
只不过是失去了那个让人敬畏的那个形象罢了。
“却也好意思来教训我?你黄贵何曾把我黄玉泉当成过黄家人过?”黄玉泉终于从旁人的脚底下钻了出来,显得神完气足,趾高气扬的便教训起来“我好歹也曾为黄家立过汗马功劳,黄家近十年以来,哪一块地得来没有我的功劳?可你呢?你待我如何?黄家待我如何?便是路边的一条野狗,给人家看十年们,余下日子也该给份养老清闲的事了,可我呢?你给我的是什么?是一个死字!是等官军来了,就拿去抵人头的命数!!!”
“老夫,老夫重视每一个黄家人!!这你们是知道的!我给每一个黄家人的,都只多不少!!”
“那当年马朝卿在鸡枞山杀的人呢?他们家里人跑哪里去了?黄立松,是我表叔,当年就在鸡枞山上,是二当家的,当年马朝卿用刑的时候,我表叔咬死了是一句话都没讲,死活都没咬出来一个家里的,可你是如何做的呢?”黄玉泉的眼睛逐渐发红,好似恨不得扑上去撕咬黄贵一样。
黄贵下意识往后退了退,他想到了什么,也正因此而感到了恐惧。
“看来你想起来了!我表叔第二年秋后问斩,表婶带着两个儿子跟他上的同一个法场,你倒是留了他家的一个小儿子跟一个小女儿,今年小女儿嫁到鲁家,当他家一个傻子的妻,小儿子,则在第三年的时候,就陪我老叔去了,他这一支,断了,而你,居然还有脸说什么重视每一个黄家人,你记得起来我表叔吗?”
“鸡枞山上的人那是没有办法!他们被官府盯上了,被马朝卿拿住了,我不把他们交出来,焉能保存家族?”
“那我也是没有办法,活路只有一条,我不走,黄家焉能有一线血脉保存?”
“无言面对祖宗,你无言面对祖宗,休想入宗祠啊......”
黄贵语无伦次的喊叫着。
这让黄玉泉更为光火,还欲破口大骂些什么,却见到陆斌施施然踱步过来,双眼看着黄贵,似在不经意间也瞟了一眼他。
黄玉泉没由来的打了个寒颤,他感觉自己看见的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条,身上有着斑斓花纹,剧毒无比的蛇,正吐着信子,朝着他的猎物滑行过来。
他立刻朝着陆斌丢过去一副灿烂无比也谄媚无比的笑容。
神色转变之剧,活似一个太监。
不,朱厚熜身边的黄锦照他还差着二十年火候呢!
“陆公子,小的,还要供奉着宝贝,万不能有误,不便多留,这便同众位兄弟离开。”
说着话,黄玉泉就又小心的看护着那八个人抬的轻箱子离开。
一点儿也没敢多看黄贵一眼。
他晓得,那已经是个死人了,作为也许将是唯一幸存者的黄玉泉,清晰知道自己还存在着黄家人这一层扒不开,脱不掉的关系。
所以,得到来自始作俑者陆斌的过多关注,他绝不想要。
“好了,你该看的也看了,该听的也听了,你现在应当有了一个清晰的认知,你应当晓得我会怎么杀你,怎么把你们黄家连根拔除,首先,我会将这口,装着账本的箱子封存,连夜送往京城之中。”
陆斌绕着黄贵踱步,每踱一步,都有一句对黄贵来说宛如鸩毒的言语说出。
“然后,我会让锦衣卫以及皇宫中,抄录数封信件,每一封信都是一样的,其中内容,我会让他们这样写,写黄家杀害官员马朝卿,养寇自肥,侵占民田以及违背海禁,公然新进出海之贸易,兹以霍乱天下论,诛九族论处。”
陆斌一拍脑门,又作丑角状。
“哦,差点忘了,剿匪军,以黄家于玉泉山之上所存海事贸易册为线索,按图索骥,已查有实证,封存天津卫仓库,让我想想,定一个什么数目呢,哦!对了!一十五座仓库!封有齐鲁上品生丝满载之船一艘!其余货船,暂不予收缴!诶,黄老,您说,这样如何?小子年幼齿青,尚且有诸多不足之处,比如文采,正听说您乃是读书人,整个肃宁也有名气的教书匠,能否为小子查缺补漏一番,或者润色一二?”
“老夫!你!你!”黄贵胸膛剧烈起伏着,伴随着他披头散发的模样,几乎要让人以为,他是全天下最可怜,也最可悯的老人。
“呼!些许玩笑之语,不必当真,这等伙计,小子手下可有的是人来做,等着杀你黄贵,覆灭你黄家的人从肃宁能排到天边去!又何必劳烦你一个将死之人呢?好了,且听一听我接下来会如何做吧,接着,我会在你那口只装了一本账目的箱子里面塞东西,塞入非常多的东西,比如另外一本记录,记录了黄家交易关系,或者合作伙伴的册子,或许我该再放入切开一半的玉配,随便承诺一个黄家人我可以保全他的妻儿老小,让他作证,这半块玉佩的作用是控制某一片海域盘踞的倭寇,用来打劫商船,保护航道之类,您看,这办法实在是太多了,小子愚钝,着实难以挑选过来,索性也不挑选,全数给您用了,您看如何?”
“ 你!你!你想要什么!你如此折磨于我,你究竟想要什么?”
陆斌踱步的动作停住,目光凝在了黄贵脸上。
突然间,他的脸上展露出如春风般温暖的笑意。
“小子本来没有必要与你说这么多,不过,小子却有个疑惑,却非得到解答不可,那就是,小子实在好奇,黄老大人您的心肝脾胃到底是什么颜色的?”
黄贵陡然一惊,他刚刚才听过这个疑问,那是由堂上之官对老鸨子余赵氏发出的最后疑问。
巨大的恐惧在一瞬间淹没了他的脑门顶,他立刻就想要扑出去。
可不知何时,他的身侧已经站足了人手,他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直接被擒住了肩膀。
“你不必现在就回答我,我会嘱托行刑的人,不必砍你的脑袋,而是破开你的胸膛,到时我会去瞧一瞧,你也要记得仔细瞧一瞧”
“歹毒!恶鬼!!畜生!!!你不得好死!!!你逞的了一时威风,却休想逞得了一世威风!你覆灭世家,亡我肃宁黄氏,千百年之大族啊!你以为一时的利益交换就能够让别的世家不忌惮,不憎恶你吗?你也会死在我等乡绅之手!天下是士大夫的天下!天下事乡绅的天下啊!!!陆斌!!你等着,世家,你是杀不完的!!!”
黄贵被拖着远了,上好的黑皂靴子脱落在地上,之后不远,又能看到磨去血肉遗留的血迹。
声音渐行渐远,但隐约还能传入耳朵里。
陆斌听着这样的言语,下意识眯起眼睛。
他不太喜欢有人看见在他眼睛里一闪而逝的猩光,那曾经把陆芸娘以及陆香儿都吓的够呛。
但,自从月姑姐,吴婶娘,铁山叔......这些人走了之后,他和朱厚熜都得了这种毛病,胸膛间滚沸的杀意,总会在不经意间,在一些无法忍受的事情里泄露出来。
陆斌口中低声呢喃了一句“杀不尽乎?杀的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