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宁县县衙之内。
此时的黄贵,已经快要发疯了。
或者说他已经发疯了!
那个该死,芝麻粒般大的县丞张濂,也不知道抽的是什么疯。
此人动用了各种可笑且无聊的手段,利用讼棍,写一些该死的讼状,一样一样的去把陈年旧案翻出来,然后就将黄家人一个接着一个拿下羁押。
这些该死,又可笑的理由可以让黄家灭亡吗?
不,那绝对不行。
天下间从没有乡绅家杀了人,就需要赔命的道理。
若是这样,那天下岂不是要乱套?
自秦汉以来就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情,而过去没有,将来,也不能有!
一开始的时候,张濂还解释着,说什么这些事做给衙门里那杨慎看的东西,说什么他自有手段可以保下人命来。
这套说辞,尽管显得很虚假,但凭借多年的交情,他黄贵给了三分的信任。
让一个临时加了黄姓的外仆,去顶替他那些所谓的罪责。
通常情况下来说,这就完全足够了!
都是姓黄,有什么罪名是安插不上去的?
有没有血脉,或者有没有在黄家占据中心地位,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然而,这该死的,猪猡一样的狗东西,他全然辜负了多年以来的感情。
他不仅强行逮捕了黄家几个学堂里的学生,居然还要移送京兆府!
这岂不是要用他们的命来定黄家人的罪?
这下子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也不必再说什么了。
他黄贵仅仅只是用了一些小小的手段就已经让这个张濂的险恶用心暴露无疑。
既然是你张濂先出的阴狠招数,也怪不得我黄贵了!
关于张濂的罪证,那简直是一抓一大把。
随便挑选几项,比如私收贿赂,因公废私,草菅人命等等。
这些玩意对于八品以上,具备实权的官员用处不大。
但谁叫张濂只是个九品,不足芝麻粒大的一名小官呢?
就算是一县县令,在动县中大族之时,也需掂量掂量,权衡权衡,何况是区区的张濂呢?
当年马朝卿都没能做到的事情,既然你张濂非要蚍蜉撼树,自不量力,那你张濂就只好去死了。
他黄贵弄死张濂的方法足足有九种,九种!
先要做的事情,就是侮辱他的名声,比如找到一名青楼楚馆之女子,带一名幼儿当街给张濂跪下,磕头认父亲。
给他挂上个以官狭妓,始乱终弃再加上一个抛妻弃子。
嘿!要知道文人重名。
你无论哪个年代,这三招败名声的手段一出,都只会叫人恨不得立刻去死。
更何况,年逾四十,孙子都渐次长成的县丞大人呢?
所以黄贵毫不犹豫的就选择了干这件事情。
肃宁县内,就属他家妓院最多最好最多,全部都是听话的,从小豢养的。
这等差事,他家愿意去干的,他黄桂自认为是一抓一大把。
事实上,也如他所料,他仅仅用了一上午的功夫,就确实抓了一大把这样的可怜女子出来。
有的脸色苍白,那是确实怀孕过,还堕过胎的。
这年头医疗条件可不怎么好,不洗的助铲钳,都属于高级稳婆才能使用的福报性医疗器械。
可想而知,堕胎,得是个什么苦滋味。
至于传说中的堕胎药,说实在的,能用得起堕胎药的女子,又何必委身于青楼楚馆之中呢?
名节受损于她们而言都是其次,寿数不长,又可能有那花柳病缠身,实在不存在有什么好的结果。
这种事情,其人本身未必想要经历。
可肃宁县本就非江南风气,那种清倌人以琴棋书画可守自身安全的微小概率,在江南况且属于凤毛麟角,更遑论她们了。
论及她们本身意愿,又实在不是什么多重要的事情。
然而这些都是题外话。
与此般事情相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情。
这件事情是头一件,让黄桂几欲发狂之事。
正当他盘算着,该挑一个什么样的时机,用哪一个最卑贱,最肮脏的女子去行最苟且最阴毒之事的时候。
他突然就在出行时,碰到了一名肚皮微隆六月高的女子,扑向自己的马车,高呼负心汉,一头撞死在了马前。
她是被马车撞死的,还是自己寻死的,已无法考量,反正县里仵作,是绝不可能会帮助他黄贵的。
而所谓的,那标杆一样可在杨慎面前吹嘘的私塾先生身份,已经彻底宣告灰飞烟灭。
黄贵下次若是约见杨慎,或是其他什么大人物,他就只能让家族中其他名声尚可的人去代为见面,以他而言,近五年之内,已无颜面出现在众目睽睽之下。
不过,这都不叫他气的发疯,他真正怨怼之处在于,自己竟没有张濂狠绝,而且还差着他一层警惕之心。
许多事情都是先下手为强。
譬如此等谋算,后出手的,便是明眼人中,那等行卑劣手段,却不甚聪明的人,摆明车马的陷害,如白痴无疑。
黄贵不觉得自己有任何必要给予张濂第二次机会。
这种机会,一次已经叫他颜面尽失!
所以,他直接发动黄家人,组织县中百姓,譬如县衙中的厨子,家里的杂役,私田里的佃户,浩浩荡荡数百人,跑到衙门前去哭冤,敲鸣冤鼓。
肃宁县目前县令并不在任,可民相关的冤屈却没有办法不管,毕竟开国皇帝定的规矩,你不能明着违背。
那落了灰的鼓敲的恨不得把个鼓皮都给捶破。
那写冤屈的状纸上文字恨不得生出花来。
至于其中冤屈,自然是编写的妙笔生花。
戏班子拿去改改,那就是一出又一出窦娥冤的好戏。
试问窦娥冤中戏剧最好的地方在哪儿?
自是那冤苦无处申诉,引得天公不忍,六月飞雪的那一段。
千古奇冤,六月飞雪。
没错,为了彰显冤屈,那些诉状上也纷纷呈现出了趣笔横生的枝节,什么雷击三月杨春柳,霜冻五月朝露瓜之类。
响应天人交感之说的同时,却也不得不佩服,这帮人才未来好生发展一下,必是给朱厚熜写青词的大拿级选手。
当然,得有个前提,他们得中举人,而不是当劳什子讼棍。
哦!对了,他们还得有一个喜欢青词,自比昊天的儿子,对成仙入了魔的老道士嘉靖皇帝。
诉状不是目的,移送州府才是目的。
黄贵自然有属于他的人脉,那些人脉在州中,府中,在拜师求学的家族子里,在迎来送往还礼不缀的年节里。
黄贵的算盘很精明,引起民愤的冤案,没有主官,你县里人就办不了,就算是办了,你县丞说的话也不算数,甚至不必州府主官,仅知县便转手可翻。
(参考九品芝麻官,九品包龙星结的灭门案,县令回来之后转手就给翻案了。)
而州中府中一旦给出定论,县中上下,一个失职的罪就跑不了。
县令在的时候没事儿,唯独是接任环节,县令离县就出了事,这岂不是你县中其他官员无能吗?或者说你们县衙官员非要来找事?
官场逻辑是很奇妙的,大小轻重之分,在每一层官员看来既是相同的也有所不同。
县州府之中,相同看法在于,事之大者,在国朝,在乡绅,在学子,在农耕。
不同在于,县中看此四事,以农耕为重,乡绅次之,国朝之政令再次之,学子最末。
简单来说,就是一年税能收齐最重要,乡绅得安抚好,不能捣乱,至于劝农诗发展水利修路这等国朝之令上的事有闲工夫再说,而那些顶头只有秀才的县里生员,随便打发走了账,少拿破事烦县里。
而州城之中,则以乡绅为重,国朝之政令次之,学子再次之,农耕最末。
一州管辖数县,十数县,百十乡镇,又立高大城郭,州中立足之乡绅,乃真正高门大族,本身就是由举人,进士以及家传族学为根基,凝聚成的庞然大物,州府日子想好过,先看乡绅们的意见,他们意见统一了,朝堂上下来的政令才能通常进行,散碎学子们,若没有家族势力,则生不出太多乱子,至于农税,县里总能搞定这些事情,不必操心。
你看,逻辑顺序不同,两者之间办事的方向也就截然不同。
而黄贵对此可是门清,想要整治张濂这个脏官,杀是不成的,因为他后面也有利益链条,牵一发而动全身,你不能明着去抽一些高官的脸。
你想办一件事情,绝大多数情况,你得付出代价,商量着来。
而且,这之中另一层玄妙的地方在于,正儿八经,朝廷命官,当朝首辅亲儿子杨慎就在这儿摆着。
一旦杨慎出面听堂,那么县丞张濂,不是罪过,也成了罪过。
毕竟,就没见到哪个清流官,要去做浊流官该为之事。
到时候再投七八条诉状,去直指张濂本身罪责,不说别的,一个罢职还乡就跑不了他的!
可张濂呢?张濂又岂是那等坐吃等死的人?
黄贵的为人他太熟悉了,黄贵的手段,他也太过熟悉。
他深知黄贵乃是一个未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
他亦深知,黄贵乃是一个只能占便宜不能吃亏的人。
所以,当确认撕破脸皮的那一刻起,他所准备的手段就渐次激烈,依次连环而发。
黄贵愤怒的发现,张濂一纸盖了官印文凭的查封文书直接发了出来。
几十个也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差役,带着贴条,把所有与黄家有关的产业全都查了个底朝天。
粮店,布商,画馆,书店,笔墨行,当铺,青楼,牙行,盐铺子......
最要命的是他将自己家往天津卫去的河道船队给查封了,船夫五十三人,外加一船送至江南的生丝全被扣下!
那可是正儿八经出自山东的齐纨鲁缟!整个黄家超过四分之一的身家全压在了上面。
要不是因为杨慎来了,这一船丝早该发往江南之地,换取青花瓷以及汝窑瓷,直发蚝镜澳,沿当年郑和那条线换货买物,交易金银。
可说黄家一大家子,今年就指望这一船丝了!
而更要命的是,黄贵还听闻张濂那厮,根本不避讳他人,出入鲁,魏两家,下职便入两家大门,夜半三更才出。
即便是到了深夜,那张濂出来,也要被七八人恭身送出。
到了第二日甚至能见到那鲁平,魏章两个家长也执手迎送。
巨大的压迫感瞬间压垮了黄贵。
他感到了巨大的危机,万一这船丝,被他张濂拿出来当筹码,给了该死的鲁家与魏家呢?
慷他人之慨这种事情
黄贵以及整个黄家的疯狂,便由此而生!
黄家学堂,也不装什么道德先生,好好学生了,轮番上阵,奔走相告,全去呼吁年纪相仿的学子,争先恐后的去状告堂官!
借百姓伸冤的机会,给衙门施加压力。
同时快马加鞭,兵分数路,让人去沧州报信,书通数家。
这些远在沧州的家族都有同一个特点,其家中在肃宁往天津卫这条线上皆有船舶,甚至远在天津卫是存在船坞,专门营造千料以上福船的大船坞。
也就是说这些人都是同为经营海上贸易,公然违背海禁的家族。
按照利益关系来论,彼此之间自然是同仇敌忾,同气连枝的关系。
正常来说,这几家一定会帮助黄家,动用自身人脉,联系知州,知府等人,而后以罪论,将张濂这股子歪风邪气给压下去。
海贸蛋糕太大,多数人连暴露,也不愿意其暴露于人前。
他们更愿意让天下人都做聋子瞎子,然后子子孙孙无穷匮矣的在跑船这个行当里吃下去。
然而,沧州府某大族族长在接到信之后,仰头怒而咆哮三声:愚夫!愚夫!愚夫!
提笔写道:速弃生丝船只,家中商铺亦可全抛!家中除嫡亲血脉之外,皆可抵罪!吾家子于朝中做官,其恩师曾言,万不可小觑那率军稚童!其人乃陛下亲选领军之人,先选有此人而后首辅杨廷和再选其子为押粮监察官杨慎!顺序之差,便已是天差地别!万望小心!
可惜的是,这封信,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