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的旨意送达巨洋城时,不过一月有余。
大牢深处,乔家众人早已没了往日锦衣玉食的体面。
原本养尊处优的男女,如今个个瘦得皮包骨头,囚服上沾满血污与霉斑,头发枯黄如乱草,眼窝深陷,唯有一双双眼睛里,还残留着几分绝望与不甘。
可即便见了这般惨状,奉旨前来监斩的刘公公依旧面色冰冷,想起乔家隐匿的巨额家资,还有那个不知所踪的幼童,他心中的火气便难以平息。
虽碍于圣命,他需即刻启程前往苍岚府赴任,却仍留下两名心腹,严令周知府务必追查到底,务必将漏网之鱼缉拿归案。
好在天网恢恢,那群劫匪得手后,因着太过得意忘形,竟在邻县一处小镇落脚时,因出手阔绰、言行张扬露了马脚。
镇上百姓见他们形迹可疑,又听闻官府正在悬赏捉拿朝廷要犯,当即悄悄报了官。
周知府接到消息,不敢耽搁,立刻点齐人马连夜赶去,一番围捕之下,终将这群作恶多端的匪徒尽数拿下。
只可惜,唯一的遗憾是,匪徒口中那位将他们天南地北网罗到一处的“秦嬷嬷”,以及她身边带着的婴孩,却早已不见踪影,成了此案唯一的漏网之鱼。
府衙公堂之上,周知府端坐于案前,惊堂木一拍,声如洪钟:
“尔等如实招来!当日冒充刘公公之人究竟是谁?将你们安插乔府后,他又去了何处?”
为首的匪徒被打得皮开肉绽,趴在地上连连磕头,声音颤抖着老实交代:
“大人饶命!那人神出鬼没,武功高强,比秦嬷嬷还要厉害几分,我等根本不是对手,只能被迫听命。”
况且,不过是改名换姓去乔家当个护卫仆从,便能吃香的喝辣的,作威作福,这般好事,他们自然乐意。
只是万万没想到,好日子才过了没几天,就落得这般下场。
其余匪徒也纷纷附和,个个哭丧着脸,满心都是被秦嬷嬷等人戏耍的愤懑与悔恨。
线索到此戛然而止,偏偏周知府派人四处搜寻,却始终找不到秦嬷嬷主仆的踪迹。
连带着乔家那个被送走的幼子也杳无音讯,急得他日夜难安,茶饭不思。
好在没过几日,城中一名货郎急匆匆赶来府衙报案,称自己前几日路过城郊一处破庙时,偶然听到里面传来婴孩的啼哭声。
他一时好奇凑近张望,只见几个乞丐正围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孩,用粗瓷碗舀着米汤喂他。
周知府闻言,心中一动,立刻命捕头带着几名精干捕快前去查证。
捕快们循着货郎指引的方向找到破庙,又细细盘问了那些乞丐,果然从他们的描述中得知,曾有一个身形酷似冒充“刘公公”的男子将孩子托付给他们。
而那襁褓中的婴孩,正是乔家被悄悄送走的长房幼子。
至此,乔家一案尘埃落定。除了已被斩首的八岁以上男丁,剩余的女眷与幼童,尽数被判流放三千里。
消息传遍巨洋城,那些往日与乔家有姻亲往来的人家,此刻个个避之不及,恨不能立刻撇清所有关系,哪里还敢上门送别。
更有甚者,想起乔家意图混淆血脉的换子勾当,吓得连日来紧闭大门,开始清理家中后院。
但凡有与乔家子孙年纪相仿的孩子,都反复查验身世,生怕自家也遭了掉包,白白为别人养了孩子。
这般严查之下,虽未查出换子之事,却意外牵扯出不少后宅阴私。
一些品行不端、曾依附乔家作威作福的乔家女,被夫家一纸休书断绝关系,走投无路之下,只能哭哭啼啼地跟上流放队伍,踏上未知的远途。
乔大少奶奶李氏混在流放的人群中,形容枯槁,眼神空洞。
她眼睁睁看着不过短短数月,就因为公爹与丈夫的野心,整个乔家分崩离析。
而她那九岁的大儿子被推上断头台,六岁的女儿在狱中受惊吓而亡,如今身边,只剩下一个不足周岁的幼子。
可偏偏就是这个孩子,当初让丈夫与公爹滋生了换子攀附的野心,最终酿成了满门倾覆的大祸。
李氏心中清楚稚子无辜,可那蚀骨的恨意与绝望,却让她忍不住将一切罪责迁怒到孩子身上。
流放途中,晓行夜宿,风餐露宿。
李氏几次趁着夜深人静,看着身边熟睡的孩子,眼中闪过狠厉,伸手便要去捂他的口鼻。
可孩子微弱的哭声与温热的肌肤触感,又让她心头一颤,终究没能狠下心来,只让孩子受了些惊吓,哭哑了嗓子。
日复一日的折磨,让李氏的神智变得时好时坏。
清醒时,她看着孩子皱巴巴的小脸,想起这是自己唯一的骨血,便会流露出几分慈母的温柔。
李氏会小心翼翼给孩子喂食野菜汤饼,轻轻拍着对方的背,嘴里喃喃念着:
“苦命的儿,是为娘不好,连累了你……”
可一旦陷入混沌,她便如同疯魔一般,全然忘了这是自己的亲生骨肉。
哪怕孩子只是轻轻哼了一声,她也会厉声呵斥,甚至伸手去掐、去打,将孩子折磨得遍体鳞伤,哭声微弱。
押送的差役们临行前,收了某位好心人的银两,又见这疯女人只是虐待自己的孩子,并未闹出人命,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她折腾,只求平安将人犯押送到目的地。
乔彦辰蜷缩在冰冷的襁褓中,小小的身子满是伤痕,早已被折磨得生不如死,却偏偏无法解脱。
他本以为,自己好不容易从乞丐窝被解救出来,要么能回到乔家,享受亲生父母的呵护。
要么便会像前世那般,被悄悄换到绍家,成为锦衣玉食的官宦子弟。
可他万万没想到,这辈子乔家的阴谋会败露,不仅得罪了朝廷派来的内侍,以至于祖父、父亲等人被斩首示众,自己还要跟着这个疯癫的生母一同流放。
明明前世,李氏这位生母对他温柔备至、满心慈爱的,如今竟是疯魔一般,对他动辄打骂,毫无怜惜。
乔彦辰心中充满了不甘与悔恨,却只能被李氏用一根粗麻绳拴着襁褓,一路拖拽前行。
粗糙的地面磨得襁褓破烂不堪,也磨得他浑身生疼。
他忍不住在心中喃喃:“不该是这样的……错了,一切都错了!”
“我是绍氏血脉啊,是绍家三房次子绍彦辰!乔家人犯的错,凭什么要算到我头上?”
“我……我爹可是新科榜眼,翰林院编修,未来还要升任从四品少詹事!你们这些低贱之辈,竟敢如此欺辱我!”
“我爹向来最疼爱我,他若是知道我在这里受苦,一定会派人来救我的。况且,他将来可是要做驸马爷、朝中重臣的啊!”
乔彦辰一遍遍地在心中自欺欺人,仰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眼中满是期盼,盼着绍家人能突然出现,将他从这地狱般的流放途中解救出去。
他干裂的嘴唇微微蠕动,在心底无声地呐喊:
“爹,你在哪儿?快来救救孩儿吧!”
……
虚空之上,绍临深裹着一团被黑气缠绕的分魂,凌空伫立,穿透云层,俯看着下方蜿蜒前行的流放队伍中。
看着那个如同牲畜般四肢着地,爬行至差役跟前乞讨干粮的稚童。
看着对方苦苦挣扎求生,被排挤,被欺辱,忍饥挨饿,却依然如野草般顽强活着,掌心那团分魂的黑气总算一点点消散。
绍临深看着分魂的动静,长叹一声,温声道:“前尘旧事已了,你父也从京城回来,这一世,是时候斩断过往,开始新生了。”
“好好活下去,莫要再重蹈覆辙。”
话音落下,掌心的分魂微微一颤,似是回应,又似是不舍,随即彻底平静下来。
绍临深指尖灵光划过,封住分魂内的过往记忆,身形一闪,已出现在上河村老绍家宅子上空。
透过西厢房的木窗,能看到摇篮中一个粉雕玉琢的婴孩正“呼呼大睡”,小脸红扑扑的,嘴角还挂着浅浅的笑意。
绍临深指尖微动,将分魂送入其中。
几乎是同时,摇篮中的婴孩猛地蹬了蹬胖乎乎的小脚,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睛。
旁边正坐在炕边,给孩子缝制虎头帽的绍周氏察觉到动静,立刻放下手中的针线,满脸爱怜地弯腰把乖孙抱起。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几个幼童清脆的欢呼声,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
“奶奶,奶奶,三叔从京城回来啦!三叔真的回来啦!”
绍周氏抱着怀中的婴孩,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连忙应道:“来啦来啦!我的儿可算回来了!”
她抱着孩子快步走向门口,怀中的婴孩眨着眼睛,好奇地望着门外那道越来越近的身影,眼中没有了前世的怨怼与不甘,只剩下对新生的懵懂与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