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太和大殿上,皇帝一手扶额一手持笔,半低着头坐在龙椅上。他须发间多了不少白色,脸颊也较半月前更瘦削,眼中混沌不明。
殿上的群臣都不做声,一阵沉闷的春雷传来,倒还搅动了一下宫廷中过分凝滞的氛围。
卢冯带一头薄汗迈着快步进殿,于龙椅侧方停下脚步,躬身打破寂静:“启禀陛下,大将军与其部下诸将已至殿外,等候陛下旨意。”
这番话激起了波澜,群臣的谈论声依旧微弱,窃窃私语中带着过多的心照不宣。
“进来。”宇文尚嗓音很低。他把手里的笔扔到桌上,不顾墨汁缓慢地洇染了一沓纸张,“让他们都进来,一个接一个述职。”
陆骁身上仍穿着铠甲,亦步亦趋走上殿来。这副甲的某些部位上仍残留着些许突厥人的血,配上大将军寒戾的脸色,一时间让殿上臣子们闭上了嘴。
与他一起反都述职的还有黄满和劳应德,宇文佑樘走在后面,一副谦卑低调的模样。大皇子、四皇子和五皇子与群臣站在一起,望见宇文佑樘出现,他们的脸色又难看了些许。
“北都指挥使,述职吧。”宇文尚语气似乎很平静。
陆骁没有别的废话,一字一句将此次大战的前因后果详实地说了一遍。他只描述,并没有给出一个字的抱怨,语气古井无波,像个失魂的木偶。
宇文佑樘听完陆骁的话,首先鼓起掌来。起初,他的掌声徘徊在大殿上,显得单薄又滑稽。但片刻之后,群臣皆扯出一张笑脸,巴掌左右拍击,声势如雷。宇文尚和孙博梁静坐在那,目光相接了一瞬,品味这出讽刺的小丑戏。
宇文佑樘停下,群臣也停下,大殿内重归平静之后,宇文尚说:“你有功,你有中州建业以来最顶天的功劳啊。”他嘴角是上扬的,但眼神仍旧阴鸷。陆骁对皇帝的这种状态有预期,但此时面对天下之主如此的模样,心中不免还是动摇了,收回目光。
“臣有罪。”陆骁半跪在地上,微低下头,“二皇子身陷敌营,臣营救不力,至今仍未寻到二皇子行踪,请陛下惩罚。”
宇文尚突然大笑起来,以掌抚腿,“是,没错,朕有六个亲生的儿子,但这天下万民,不都是朕的儿女?拿一两个儿子命,去换千万个儿女的命,诸位觉得,朕吃亏吗?”
这话一出,殿上又是一片死寂。仍然是宇文佑樘打破了沉寂:“父皇所言极是,儿臣们生下来,就是要为天下苍生献上自己的命。二哥骁勇,在阵前杀敌无数,但却中了突厥人的奸计……儿臣此前领父皇的命,代二哥暂管军务,派了大批人马斥候前去寻找,但至今无果,二哥…二哥他……恐怕已然战死沙场……”说到这,宇文佑樘啜泣起来,以袖拂面。有不少大臣也开始掩面而泣,哭声震耳,不知泪流几何。
“……六弟,他是父皇挚爱,怎的就不肯听兄长一声劝,非要只身前往北域,至今也生死不明。父皇何苦要受这白发送黑发的罪啊?”宇文佑樘几乎站立不稳,几个侍从在背后扶着他,让他不至于脱力倒地。大皇子宇文洪听宇文佑樘亲口提起六弟宇文奕宁,稍微抬了下头,审视神情短暂的出现在那张焦虑的脸上。
宇文尚又把头垂了下去,面容隐在阴影里。殿内群臣凄哀一片,与方才的热烈掌声形成鲜明对比。陆骁听着满殿狼哭鬼嚎,心中厌烦极了,双手攥紧,恨不能一拳砸在地上。
哭了一阵,有几个宇文佑樘的党羽向前几步,劝皇帝节哀,当下应以天下大局为重,先将北域军民整合一处,再议统御之法。另几个大臣满脸涕泗,恭请皇帝让宇文佑樘主持当下的局面,毕竟这么多日以来,三皇子一直在全力收拾北域的“烂摊子”,对三皇子加以褒奖属于“民心所向”。
他们声泪俱下说了半天,却被一阵更大的哭声抢了风头。黄满四肢并用爬到陆骁身旁,边哭边说:“臣该死,臣该死啊!两位皇子出此祸事,全是臣一人的过错,请陛下千万不要迁怒于大将军。臣松懈失察,竟让手下扣下粮草,导致军需不足,二皇子也是因为这才一时心急,中了突厥的圈套。冀州府扣押粮草之徒已经被臣枭首示众,参与此事的宦官陈和也被羁押至天牢,臣如今带罪回都,请陛下赐臣一死!”
宇文佑樘擦干了鳄鱼的眼泪,假意替黄满求情道:“黄总督并非有意犯错,而是积劳成疾病卧在床,能维持住局势已是难得。若说有罪,儿臣也有罪,那陈和是儿臣府上的,办事当差还算利落,二哥出征北域,我便将陈和给了他,想着多少能为二哥分担些杂务。谁能想到,他在我手底下做了这么多年事,我却从未发觉过此人有这样胆大包天的心思,儿臣愚钝!请父皇把这没根的东西交由儿臣处置吧。”
陆骁皱眉,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了。陈和是个极重要的人证,如果让宇文佑樘半路截胡随便杀了头去,今日就难以达到计划中的局面。
正当他欲要开口时,一个苍老的声音从一旁的座椅上传来:“陈和的罪,除了扣押粮草,还有哪一些啊?”
孙博梁枯槁的一双手藏在袖子里,眼睛半闭着,看起来昏沉沉的。但他的话一出,所有人都闭上了嘴,安静地等着首辅大人问询。
黄满抹了把脸,急忙答道:“臣重病时,陈和打着二皇子的幌子代为军务,臣当时昏睡不醒,也不明了他究竟做了些什么事。不过,在臣发觉军粮停滞、处置完冀州府官员之后,有一伙突厥人竟闯关进城,烧杀抢掠。北关内如无人接应,这伙突厥人定难突破关口,臣想,陈和就是那个内应。”
“那么…欺上瞒下、扣押军粮、通敌叛国。”孙博梁把一只手拿出来,掰着指头数,“啊呀,好大胆,好大胆……一个没主子的宦官,如今也能做成这样的事了。”
在场的一部分人是孙博梁的门客,此时有个大臣沉吟着问道:“学生愚钝,阁老的意思是,陈和所为是其主子的授意?据学生所知,这宦官先后给两位皇子当差……”
孙博梁笑了一下,“呵呵,陛下,不妨押陈和本人上来,咱们问上一问,把话说说清楚。”
宇文佑樘的嘴角飞快地向下撇了一下,复又上扬,抬头看宇文尚。宇文尚点头,“带上来。”
一阵铁链的撞击声传来,陈和瘸了腿,两条胳膊被人架着,艰难行来,费力地跪在地上。他身上倒还算干净,并没被弄成衣衫褴褛满脸鲜血的模样。“陛下万岁。”他说。
宇文尚眯着眼打量陈和,卢冯走近几步,抬着下巴道:“罪人陈和,在陛下面前,还不老实交代?你背后是否有人指使?”
陈和看起来颇有些漫不经心,大概知道自己总归是要被杀头的。他活动了下胀痛的手腕,用平日里那种和缓的语气说:“回陛下的话,小人是奴才,奴才是给主子干活儿的。”
他这轻浮的语气招致一连串大臣的谩骂,宇文尚没什么反应,问:“你的主子是老三,还是老二?”
陈和没理会宇文尚的提问,自顾自道:“方才黄总督说的,不是全部。我至北关后,以仕途与亲人要挟黄总督,让他抱病不出。我则把持总督府,串通冀州府的吴炳等人藏匿军粮,为的是切断关嵬骑的供应,让他们无力北伐,被突厥军消耗致死。我也的确与突厥人通过信,告知他们关口薄弱,让他们能趁虚而入打家劫舍。”
大殿上的谩骂声已经止不住了,不少大臣已经摩拳擦掌,想冲过来揍陈和两拳,但都被侍卫拦下。
“但是——”陈和的声音加大拉长,“在小人未至北域之前,那时的马市骚乱并不是我造成的。”
此言一出,有位大臣指着他骂道:“你什么意思?早前的突厥进犯难道也有人操控不成?”
“正是,突厥人之所以能在开市之前就进入关口,就是因为北关内还有叛徒,这个内应身后之人,如果我说的不错,正是劳应德劳大人。”陈和脖子上也有枷锁,他缓慢地把视线转向劳应德,轻微笑了一下。
“放屁!”群臣又喧哗起来,劳应德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在陈和身边跪下,“臣有罪。”
此言一出,群臣都惊了。他劳应德真干出了通敌的事?况且,陈和上嘴唇碰了下嘴唇几下,三品大员就这样毫不反抗地认了罪?
“先前北关马市骚乱,是臣提前收买关口戍卒,这才让突厥人轻易进入。臣此举意在激化突厥与中州之间的矛盾,为的就是让这场战争快点到来。”劳应德语气与陈和一样平静,他看了看黄满,又说:“黄总督的确不知晓此事,也并未参与此前的朝廷党争。臣弹劾前兵部尚书王居然与前工部尚书朱英杰,为的就是坐上兵部之首的位子,以促开战。”
到场的大部分臣子都不知这些事情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被二人的一连串话语弄得头昏脑胀。孙博梁一下一下地点着头,“嗯,好,陈和与劳侍郎肯把话讲清楚,这不是很好吗?劳侍郎,在你们弹劾朱家父子与王居然之前,你有没有做些准备?”
“有准备。”劳应德看向孙博梁的眼神中有愧疚,“臣知道朱世英杀人一事是被诬告的,被杀的工部营缮清吏司郎中马翰调换宁王木料一事也属陷害,这事端直接导致朱世英夜入马翰府宅,成为被诬陷的目标。但其中是谁做了哪些动作,臣并不知晓。朱家东窗事发后,臣就立刻写奏书向陛下弹劾王、朱等人,再然后,才有马市一事。”
孙博梁喝了一口茶水,用袖子沾了沾嘴边的潮湿,“那么,是谁诬陷了朱家,助劳侍郎一臂之力?又是谁费尽心思地操纵陈和,把中州军队置于危险之境?二位,再讲讲吧?”
不等他们两个罪人说话,宇文佑樘的党羽就站出来了。“这…恕臣直言,宦官陈和最早是二皇子府上的人,此次又趁着机会来到二皇子麾下。劳大人此前弹劾朱、王二位大人时,二皇子也是跟他站在同一战线的。二皇子是陛下的次子、中州的储君,臣万万不敢口出狂言,但事实已经摆在这大殿上了。”
“这还不算口出狂言?二哥怎会干出这样的事?我与他兄弟二十多年,还能不了解二哥的品行?”宇文佑樘怒道。
那人往前几步,跪倒在地,“陛下,三皇子与二皇子手足情深,自不会相信其中种种。可劳应德与陈和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明了了,诸位,你们说呢?”
宇文佑樘又演上了,“二哥为国捐躯,竟还要受这份侮辱,你怎敢说自己是中州的臣子?”
陆骁学着奕宁的样子翻了个白眼,在心中嗤笑他们滑稽的戏码。不过宇文佑樘的党羽众多,很快,他们就要把这些罪钉在二皇子宇文钰的棺材板上,并将此事轻轻揭过。宇文尚始终坐在龙椅上一言不发,目光落在那团即将干涸的墨迹上。
黄满和劳应德对视,宇文佑樘的能量比他们想象的要强大,即使现在陈和与劳应德把宇文佑樘供出来,他那些鹰犬也会帮他翻案。他们并不知道这之后的计划如何进行,心中有些不安,犹豫着要不要跳出来先咬宇文佑樘一口。
陆骁转头看向大殿门口,在心中催促即将到来的某人。时机不等人啊。
又一声惊雷落下,一队人影在雪白的闪光中冲进殿来。“陛下,诸位皇子和大人们,抱歉抱歉!”严以琛左手拽着费征雁,右手拉着林鹭,屁股后头还有张猛、徐崇、杨虎。费征雁累得够呛,还没倒过气来就被严以琛连拖带拽地扯到大殿中央,有气无力地给皇帝行礼。
这一套动作自然引人诟病,宇文佑樘的党羽冷笑着讥讽大理寺诸人殿前失仪。费征雁根本不搭茬,深呼吸,拱手说道:“陛下,既然在场的几人均已认罪,那么臣就以现有的证据,逐一论证他们的罪名是否成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