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以琛还是小瞧了宇文佑樘造势的能力，他看了看费征雁，费征雁笔直地站在那，皱眉打量那些整日把仁义礼智挂在嘴边的家伙。
孙博梁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他好像累了，向后倚靠在椅背上，默默叹了一口气。
陆骁望着重新关闭的太和殿大门，心中焦急。此般局势，皇帝被众臣逼宫，如果再没有转机，那么宇文佑樘被拥立为太子只是早晚的事。
宇文佑樘对现在的情形很满意，宇文尚在龙椅上不发一言，似乎已经有心无力。父皇啊父皇，您年纪不轻了，到了放下天下事，颐养晚年的时候了。
他正得意时，突然有个手下匆忙前来，附在他耳边低语一阵。宇文佑樘听罢神色大变，低声说了些什么，那人领命，匆匆跑出去了。
宇文佑樘的手下才刚跑出去一会儿，就有什么东西猛地撞上了太和殿紧闭的大门。殿内侍卫和影卫都紧张起来，拔出武器，不安地等待着门后的东西。
只听一声巨响，太和殿楠木包鎏金铁皮、厚达三尺的大门被人从外面轰出一个大洞。电光一闪间，太和殿内的众人首先看到那银白的沾血刀刃，而后是同样沾血的素白衣角。
白衣青年人身形修长挺拔，头戴斗笠，盖住了大半张脸。他右手执刀，脚边全是倒地不起的敌人。雨水淋湿了他的衣裳和头发，将那些星星点点的血迹冲淡了些，宛如盛开于雪地中的朵朵红梅。雷声再响，他眼中锐利更甚闪电，毫不避讳地看向大殿中央。
严以琛笑着转过身，一红一白两个身影隔着人群相望。
叶渡清摘去斗笠，微抬手掌，太和殿的大门彻底打开了。
“什么人？胆敢私闯太和殿？来人啊！给我拿下！”与宇文佑樘串通一气的侍卫头子喊道。但此刻殿内众人看到的不仅仅是白衣银刀的叶渡清，还有他身后的一个人影。
叶渡清用左手扶着身边穿厚重斗篷的人，冷淡地扫视全场。他平日里更像温润玉石，绝不显锋芒，但今日情况特殊，为朋友和公义，这块美玉上结了刺骨冰霜。
侍卫们认得这位天一老人的徒弟，当今江湖上年轻一辈第一人。他们都知道自己面对叶渡清是毫无还手之力的，所以听着宇文佑樘的催促，迟迟不敢动作。
叶渡清扶着斗篷人，走的不快，一方面是警戒周围侍卫，另一方面是考虑所搀扶之人的身体状况。
“你到底是什么人？”宇文佑樘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问话时语调中带着些颤抖。
叶渡清扶着那人一直走到众人视线的中心，对陆骁点了一下头，收刀，退后。
穿厚斗篷者摇晃了一下，最终还是稳住了。冰冷的雨让他的身体有些许颤抖，他转向宇文佑樘，开口：“你错了，谁都有资格坐上那个皇位，除了你。”
这熟悉的声音瞬间惊醒了龙椅上的宇文尚，他迟疑着坐起来些，热切地关注下方的状况。
宇文佑樘听见这个熟悉的声音，面孔立马扭曲起来。他刚欲上前，后边的叶渡清立刻作势要拔刀，逼得他只能站在原处。
“最像父皇的儿子？你可知当年父皇为何揭兵而起，直指帝都？因为民生凋敝，百姓苦不堪言，中州大厦将倾。而你，你只是把北域的那些人命当成草芥，当成你夺权的筹码。”斗篷人冷笑着说。
“那又怎么样？”宇文佑樘怒极反笑，“这就是天下的法则，强者赢得更多，弱者，只能成为草芥！”
斗篷人看了一眼痴傻疯癫的宇文钰，摇头苦笑，“也许这是宇文家世代的诅咒，兄弟手足必定相残……”他伸出双手，摘下斗篷的兜帽，引得殿内所有人发出惊呼。
奕宁苍白面上仍是凄婉苦涩的笑容，那双眼睛中已经蓄满泪水。“三哥，我知道你恨我多年，你操纵尸兵将我手下屠杀殆尽、逼我连日出逃最终跳下冰河，这也许是我欠你的，是父皇欠你的。但你何苦要如此折磨心思单纯的二哥？将他弄得神智不清，还要在他背上扣上一口如此大的黑锅？三哥，你们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他话没说完，大颗晶莹剔透的泪珠已然顺着面庞滑落，看的在场众人心脏一缩，连宇文佑樘的党羽都心生悔恨。陆骁很想走过去替他拭泪，但也只能收紧拳头，生生止住脚步。宇文佑樘的鹰犬们垂头丧气，内心已然灰败。二皇子神智不清无法做人证，可六皇子现下可是活生生地出现在他们面前，这夺储之争的大戏再也无法演下去了。
宇文尚一步步走下龙椅，同样眼含热泪，用手轻轻抚过奕宁脸庞泪。奕宁看到他花白的须发和内陷的双颊，原本冷静的内心剧烈波动，鼻子愈发酸胀，哭着喊了声“父皇”。他被叶渡清护着一路杀回来，身体已是强弩之末，情绪激动之时头晕目眩，无力地软倒下去。宇文尚接住小儿瘦削异常的身体，吼了一句：“叫太医！”
林鹭本想上前查看宁王情况，却被费征雁拽住。费征雁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大理寺众人静观其变。
宇文佑樘像个外人一般站在旁边，妒意已经漫溢出来了。他这辈子从未得到过像这样的来自“父亲”的关爱，一刻都没有，他拥有的，只是坐在高高龙椅之上的父皇，一个遥不可及的存在。
“把三皇子押下去，囚禁府中，没有朕的命令，不许他私自活动。”宇文尚紧握住奕宁冰冷的手，却发现怎么捂都捂不暖。他把奕宁身上厚重湿冷的斗篷解下来，将自己簇绒的皇袍披上去，满面心痛。
大批禁军立刻涌入殿中，原来宇文尚早有准备。宇文佑樘又笑了，这回笑得癫狂，笑得弯下身去，用手狂拍大腿。“好啊，好啊，既然如此，既然如此……”他对宇文尚身后的侍卫做了个手势，那侍卫立刻摸出怀中毒刺，冲着皇帝就去了。
群臣被吓得五光十色，有大叫“护驾”的，有尖叫的，有呆在原地动弹不得的。只听“噗呲”一声，那侍卫的胸口被长剑穿透，陆骁方才夺了禁军的兵器，瞄准了一掷，将刺客击杀当场。
此人的面容剧烈扭曲了起来，很快变成了一幅几近融化的恐怖样子。在众人的视线都落在刺客脸上时，宇文佑樘拔出短刀，扑向环抱着奕宁的宇文尚。
这下严以琛、叶渡清和陆骁都没反应过来，他们真没意料到宇文佑樘疯到了亲手弑父的地步。千钧一发间，有一道血花迸射而出，宇文佑樘持刀的手臂被连根切下。宇文尚一只手里拿着击杀刺客的那把血淋淋的长剑，另一只手护着奕宁的身子。他虽然半蹲在地上，但看向宇文佑樘的眼神却是居高临下的。断臂产生的血液极多，其中一大部分喷溅在宇文尚身上脸上，还有一小部分溅射到奕宁苍白的脸上。
宇文尚扶着单薄的奕宁缓缓站起来，剑尖上仍在滴血，他并不意外宇文佑樘的所作所为。“你说，天下万民现今皆敬仰你。”
宇文佑樘在剧痛之下差点晕厥过去，他绝望地看着自己被切断的手臂，自计划开始以来，他第一次感到剧烈的恐惧。
“他们看到了河中的神迹，罡风不蚀第三篇，对吧？”宇文尚觉得手上的血有些黏腻，稍微旋转了一下剑柄，“可惜，其他五条小龙不是自己死的，而是被第三条克死的，现在，天下万民都将相信这个。”
宇文佑樘真的绝望了。他也许有些过于傲慢自大了。
宇文尚，政治斗争的赢家，造反弑兄却仍被天下人接纳的皇帝。他的身体也许有些衰老了，但很显然，他的智力没有半分衰退。
自从寿宴上宁王遇袭之后，宇文尚就已经下定了某种决心。他纵容劳应德和宇文钰抢过兵部职权，将宇文钰派往北域；他对宇文佑樘暗地里的动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容许奕宁以身入局。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今日之举名正言顺。在宇文佑樘精心的算计下，他一步一步把自己裹进了无形的大网里，彻底成了那个必须被父亲手刃的罪大恶极之人。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给皇帝最爱的孩子铺出一条绝对安全的路，哪怕铺路所用之物是另一些孩子的尸骨。
宇文佑樘彻彻底底的崩溃了，他惨笑着抬头问：“所以，你从来就没在乎过我们，从来没有……”
宇文尚举起剑，“你，你们，让朕失望了。”
宇文佑樘趴在那里，又哭又笑。宇文尚面无表情地将剑举过肩膀，这就要斩下去。
在这时，一个圆胖的身影冲出来，趴伏在宇文佑樘血淋淋的身子上，宇文尚被剑的惯性带的未及时收手，前端剑刃没入那人的后背，又有新鲜的血液涌出来。
大皇子宇文洪疼得直颤，哆嗦着用手抬起剑刃。“父皇，求父皇手下留情。”
“起来。”宇文尚喝道。
但宇文洪毫无动摇，平日里那副软弱的样子荡然无存，“请父皇手下留情，留老三一条命吧！”
宇文尚举着剑站了一会儿，看了眼昏迷中的奕宁面上的血，又用复杂的眼神凝视了宇文洪片刻。宇文洪仍没起身，将宇文佑樘紧紧压在身下，他有他自己的打算。
“当啷”一声，长剑落地，宇文尚转身，“太医！”
这回人群中有了响应，费征雁放开了林鹭，让他去给宁王诊断。
严以琛和叶渡清看着这太和殿上的一片狼藉，都不知该说什么好。陆骁的视线始终跟随着奕宁，脑子里没有其他，只想时刻陪着奕宁一起。
禁军发挥了应有的作用，在场的宇文佑樘的所有党羽都被抓了起来，打入天牢，等待审讯，他们的下场不会太好。卢冯绕开地上的血，走到叶渡清身边，望了望惨烈的大门，拍着他肩膀说：“叶公子，下次手脚放轻一些。”
叶渡清刚才没想那么多，尴尬地摸着秋水。严以琛则问道：“卢公公，接下来呢？”
“陛下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一切听命就好。两位，这宫内要忙起来了，您二位不如出宫去休息休息？”卢冯脑子里算着修大门要花的银子，善意地提醒道。
费征雁带着除林鹭外的大理寺诸人出宫，“走了走了，皇上接下来要先处理家事，再处理国事，咱们先避避锋芒。”
“老陆咋办？”
费征雁敲了他脑壳一下，“板上钉钉的驸马爷了，他能出什么事？”说完，费征雁首先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严以琛四下看了看，发现大学士孙博梁早就不在原先的位置上了。他挠了挠头，拽着叶渡清，跟在费征雁屁股后头出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