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是很典型的江中岛城市。
整个荆州若是从上方自下而看,是椭圆形的形状,官员与富户士绅们的住宅,安置在最高处,街市在这些宅子下方,再靠下,就是平民百姓了。
混的越好的平民,住宅越靠上,家境越差的,住宅越靠近水边。
可以说这荆州人士的家庭地位,看宅子便能一览无余。
而除了最上层的住宅还显得稍微宽绰一点,其余住宅都可称得上密密麻麻。
小小的房屋一个挨着一个,建造的低矮无比,挤挤挨挨凑在一块,门口恨不得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柳意带着她的人往那一站,乍一看,跟来了小人国似的。
“荆州房屋确实比起他处要低矮许多,盖因每年汛期一到,便狂风暴雨,水浪卷席,房屋建造的矮一些,飓风过浪时才可无恙。”
一穿着长衫,约有三四十岁的短须男子一边对着柳意赔笑,一边给她介绍一路走来看到的“荆州本地风土人情”。
初来一地,哪怕看过很多荆州相关的情报,但军事情报和闲逛还是不一样的,自然需要“导游”。
说起了解荆州,那些曾奉命潜伏于此处收集情报的柳州情报官们,绝对要比许多荆州本地人还要出色。
这些脱胎于斥候训练营的情报官们,在万将军去信给柳州后,亦或者是去信之前,便分批分批的来到荆州,身份时而是卖擂肉饼的小贩,时而是来做生意的富商,时而是“一家人”来定居,时而又是为了寻求生计,在各个招工铺子里应聘的伙计。
情报官们一边维持着自己的表面工作,一边尽可能搜集信息,经过筛选集合后,再将之传回柳州。
如水滴一般的消息汇聚在一起,成为了柳州战船脚下的磅礴水浪,与柳州其余的准备力量汇合,共同托着柳州军成功拿下这座水中之城。
但情报官们此刻正在述职,或在新的部门上班。
当然,柳意也可以叫来一位或者是多位情报官帮助自己了解新的领地。
只是,今天是私人行程,还没到打盗匪的时间。
现在柳意在荆州大街上闲逛,就真的只是单纯来了兴致,在闲逛而已。
严格来说,柳意从来没有在真正的古代街市里闲逛过。
刚穿越过来的时候,胡县是个穷县,没什么可逛的地方,后来每次到其他县,基本都是带着兵一路打过去的,别说闲逛,她露个面,都要有一堆本地人瑟瑟发抖。
等稳住了本地人,柳意又得马不停蹄的搞建设,做基建。
不搞还不行,北地太贫瘠太穷了,北地百姓们坚韧的同时,也十分脆弱,一场病,一次小干旱,一段寒冷的冬天,就足以让他们成批成批的死去。
柳意想让他们活,于是,便只能卖力干活了。
那段时间,柳州恨不得把“本州缺人才”印刻在城墙上,每个柳州官吏,无论官职大小,年龄如何,都相当平等的一个人做三个人的活,也可能会随着处事能力的上涨,做起四五六个人的活。
作为柳州最大上官的柳意,自然也是每日忙于政务的。
那繁杂而庞大的工作量,让柳意现在回忆起来,都有种淡淡的爽感。
等到她终于从政务中腾出手来,柳州已经被建设成她与诸位下属们规划的那样了。
就,有种半古半现代的感觉。
但要说往现代那边靠,也不太一样。
在柳州逛街,经常可以听到以下话语。
马具店:“这位客人若是买了这副马鞍,不光能参与六月六优惠大放送活动,满五两银子减半两,本店还可赠送北市停轿劵,可凭此劵在北市免费停车处免费停马车三小时,另外,看客人您这样爽快,我再私人给您申请,为您的爱马申请一份九成鲜草料。
再额外送您十个【武动练武馆】积分,累计百个积分,就可免费听取【武动练武馆】馆主讲课,那可是正儿八经当过兵退下来的,您就算是自己个不听,拿去送亲戚给孩子,也是实打实的实惠啊。”
日常百货店:“客人要不要登记个会员?会员持独有会员牌购物有积分,积分到了一定数额,就能兑换停轿券,洗衣券,各类茶饮子,还有洗马洗牛券,洗轿子的券也有的客人,若是能累计一百积分,还能兑换【猫大人练武馆】的私教课体验呢。”
新开业的饭店:“开业大酬宾,一桌免费送一道菜,只限今日,只限今日,另外,在本店消费满二两的客人,可参与抽奖活动,最终大奖:【强人练武馆】私教课时一个月! ”
这也算是柳州的一种特色了。
以前的柳州人是什么样子,柳州人自己也说不出来。
但现在的柳州人,特色十分鲜明。
主打一个爱吃,爱练武。
上到白了头发的老人家,下到刚上小学的小学生,每天总要找点时间活动活动手脚,就算是不做什么强力的运动,也要拉伸拉伸。
年轻人们就要夸张一些了,早上上班的时间点,临街的人家能准时听到踢踏踢踏的跑步声,晚上下班的时间点,也能听到上班人踢踏踢踏跑步回来的脚步声。
也没人要求上班人必须跑步上班,纯粹就是因为柳州将士们就是这么训练的,跑步就成为了柳州的一个潮流。
刚来柳州的外地人就特喜欢一大早上寻个高处的茶馆,坐在茶馆里喝着茶,等快到了上班时间,就能瞧见下方四通八达的小巷子里,出现一道又一道的身影,跑着步,渐渐汇聚在一起,成了一条长龙,整整齐齐在街道上跑着。
卖早食的小商贩们也熟门熟路在路边招揽生意,有人停下来吃早食,但更多的人是买了早食带着早食继续跑,路上还有其余人陆续加入,队伍也就越来越长,踢踏踢踏的声音,也越来越响。
那画面,真叫一个绝。
外地人就爱看这个,为什么爱看也说不上来,反正就是爱看。
这些外地人也能轻易地发现,不管开的是什么店,只要是做优惠活动,都能绕到练武馆上面去,柳州人以强身为荣,就算是做文书工作的,都要练上几把,对孩子的祝福,无论性别,都十分统一:长得高,长得壮,有力气!身体好!
柳意还真没刻意引导柳州人往人人皆壮实的方向发展,但对柳州目前的情况,她也并不排斥就是了。
乱世中,人强壮一些,是好事。
习惯了自己城市里那种人人要么高高壮壮,要么不高但够壮的画风,再来看荆州又瘦又小的百姓们,柳意很有种在旅游的感觉。
看这小房子。
看这小树木。
看这小碗小筷子小百姓。
不错,真不错啊。
再想想荆州这片地属于自己,手下的地盘扩大了这么多,水运也能大力发展,心情就更好了。
而对于荆州的这些商铺掌柜伙计们来说,感受就完全不一样了。
吴掌柜缩在柜台后面,小心翼翼观察着外头渐渐走来的柳意一行人。
看那各个顶他一个半的身高,看那臂膀上的有力肌肉,看那腰间挂着的大长刀……
只扫上一眼,就知晓这些都是柳州人。
吴掌柜额头冒汗,心中狂喊:
——别来我家别来我家别来我家!!!
要说这刚刚乱过一场,荆州换了新主,按理说,该是百姓们躲起来,而他们这些开小店的,也都应闭店装死,等风头过了,再试探性的冒头。
吴掌柜一开始也是这么打算的,荆州闹起来的时候,他和家里人躲在地窖过了一晚上,等到平息了也不敢出门,打算至少躲个十天,看看新主是什么章程再决定下一步。
结果第二日,就有柳州兵来敲门了。
吴掌柜对此倒也不算意外,那乱军,诶不对,新主入城,手下的兵肯定是要敲上一笔的。
当时还想着,街坊四邻安安静静,倒是没听过什么哭喊声,看来这批兵挺好说话,只要钱,不拿命。
不拿命就好,到了他这个年纪,钱财虽不算什么身外物,但能拿来买命,那也是毫不犹豫割舍的。
结果门开了,上门的一队兵却并不伸手要钱,而是问吴家漆器铺是不是他开的。
确定了是他之后,就说现在外头已无事了,要他回去照常开店。
吴掌柜一脸懵。
怎么都想不到,他开不开店的,有什么影响吗?若说里头有诈,他一个开小店的,身家远远比不上那帮子大富商和权贵人物,这帮兵诈他做什么。
而且,兵姑奶奶和兵爷们也没要他的钱。
钱他都准备好了!
等吴掌柜到了自己开店的那条街,才发现四周不少店铺都开了门,也都是柳州兵上门叫开的,打听了一番,才知晓是为着让荆州正常运转。
倒是听闻,有些氏族人家遭了秧,说是杀了一些,又关了一些,但小老百姓们却没什么妨碍。
店铺开门,百姓照常出门做工,米粮铺子也被要求不得涨价,才乱了一日,荆州便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柳州兵打入城那一晚简直如同在做梦一般。
就算是有些店铺没开,也有跟着柳州军船来的商船补上空缺。
正常开业,没人问自己要钱,吴掌柜本是放松的,但悄悄一抬眼看到外头那一行人,心里就一阵紧缩。
这怎么看,都是柳州那边来的大人物啊。
前头那位,那威势,那阵仗,怎么看都是个厉害的人物。
再看她身后跟着的人,各个身板挺直,走起路来虎虎生风,神采奕奕,目光如炬,腰间佩刀。
虽说有些商人出门也是要带上武器的,毕竟这年头可不安生。
但吴掌柜就是觉着,这些人,不是跟商船来的柳州商人。
而是实打实的柳州官员。
吴掌柜开店之后就一直和四周的掌柜们交流信息,也知晓了柳州的州牧便是女子,在柳州,女子地位高,女官比比皆是。
这一帮人,大部分可都是女子,那身上的官威,瞎子都能看得到。
官,他可惹不起啊。
这条街上以前的一个捕快偶尔来他家铺子,拿一些碗筷什么的,可都是不给钱的,更别提这帮过江龙了。
之前跟隔壁掌柜的打听消息的时候,便听闻柳州人行事相当强横,说是就连那位柳州牧,都一身的好身手。
之前柳州有个叫习鸣的,得罪了她,被她当场打成了肉泥啊!
这些官员千万别来他家,最好是就当他是个屁,将他放过去得了。
店里的两个伙计一个站在桌子后头,一个抬头望着房梁,身体僵直,一眼都不敢往外头瞅,只假装自己是个木头桩子,生怕稍微动一下,就吸引来外头那帮柳州人。
随着外头那一行人越来越近,吴掌柜也开始装木头桩子了。
但下一刻,他还是听到了最不想听到的声音。
短须男子殷勤道:“您之前说想看家具,这漆器铺子便可逛一逛。”
然后就是一行人进来,那短须男子招呼道:“伙计,带我们看看家具。”
吴掌柜:“……”
我当初真是脑子进了水!
开什么店不好!非要开漆器铺!
两名伙计身体更僵,脸色煞白,他们也瞧出来了,这帮人,是官家人。
若是往常官家人来,倒也不用太害怕,当官的有的脾气不大好,但也不会动不动就杀人,顶多就是买东西不给钱罢了。
可,可这荆州,可是刚刚到了新主手里头,新旧交接,按照以往的经验来讲,这时候,被打下来的城市里的百姓,是最没地位的。
万一要是一句话说的不好,让新主手下的兵给砍了,也不会有人给他们讨公道。
两人怕得要死,但又不敢不回应,只能白着脸,哆哆嗦嗦努力抬脚想过去。
吴掌柜蹭的一下窜出来,也不敢跑太快,弯着腰小跑过去,将两个伙计推开:
“贵客登门,他们嘴笨拙舌的,我这个掌柜的来招呼您几位。”
两个伙计顿时如蒙大赦,感激无比。
没想到掌柜的平日里吝啬又小气,到了关键时刻,竟这样护着他们。
吴掌柜自己人知道自己事,他哪里是想护着两个伙计,他是怕两个人这一副将害怕写在脸上的样子惹怒了这些大人物,顺带牵连了自己。
这种可能要命的事,他只有自己来,才放得下心。
掌柜与伙计之间的眉眼官司,柳意扫一眼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这熟悉的出街恶霸感,好久没有体会到了。
她也没有看人战战兢兢怕到要死还强颜欢笑的癖好,只面上更温和了几分,然后在掌柜的介绍下,快速选定了几样家具。
身后跟着的秘书官立刻上前给钱。
吴掌柜连忙推托:“咱们柳州赶走了恶霸万氏,还了我们荆州百姓一片太平,您几位来小店买些小东西,哪里用给钱呢,这些啊,都是小的孝敬您几位的,可千万莫谈钱,只当做是我们柳州百姓的感激之心了。”
秘书官瞅他一眼,心想这也太会说话了,真是一个外交官的好苗子,可惜年纪大了一些,记忆力估计不太行,考公很难考上去。
她都不用看柳意,就知晓自家大人一定不会真的白拿东西,相当直接的一把把钱塞到了吴掌柜手里。
“你感激归感激,卖货怎能不要钱,拿着,不光我们买东西要给钱,若是有人来你这买东西不给钱,尽管告去官署,必定治他一个抢夺之罪!”
吴掌柜本来是想卖力推拒的,但也不知道面前这位大人物吃什么长大的,手里力气大的惊人,他都没反应过来,手就被掰开,银子被放在了手心里。
……真是强者如斯啊,难怪一晚上就将荆州打下来了。
他忐忑无比,拿不准自己该不该收,正想着再说点好听话弥补一下自己收钱这件事的时候,就见这帮人已在那带头女子的带领下,风风火火出门去了。
诶?
他还没找钱呐!
还好,一位同样健壮的女子留下了,递过来一个木牌:
“你将这些家具送去州署,多的钱便当是跑腿费了,到了州署,拿这牌子做信物就是,守门的会放你们进去的,辛苦了。”
吴掌柜连忙接过来,就见上面正写着一个龙飞凤舞的“柳”字。
他还想再奉承几句面前的女子,这女子却已挺胸抬头,大步流星出去了。
等她赶上柳意一行人,正听着柳意在对秘书官说:
“嘱咐底下,要注意可能会有人趁乱做隐形抢夺之事,让各部门自查,同时张贴告示,告知百姓我柳州官员同样不得抢夺百姓财物,欺压百姓,若有抢夺财物者,买货不给钱的,哪怕是一个碗碟,无论官职大小,都给我押回州署治罪。”
柳意心想,这倒也是一个需要调整的点了。
之前贴告知,只说任何人都不能趁乱生事,倒是遗漏了,在普通百姓眼里,她手下的这些官员是不能被算进“任何人”里面的。
不过现在补上补充条款,也来得及。
街面上,柳意在补缺查漏。
漆器铺子里,吴掌柜呆滞好几秒,才反应过来。
这就……完了?
两个刚刚还装木桩子的伙计,此刻活了过来,凑过来去看吴掌柜手里的木牌。
“掌柜的,她说州署,那应该就是当官的吧?”
“这一看就是大官,那气派,那架势,我刚刚大气都不敢出。”
“是啊,太稀奇了,当官的买东西,竟然还给钱。”
两个伙计或许是因为刚刚吴掌柜挡在了他们前头,比以前更活泼了一些,叽叽喳喳的交流着自己刚刚多害怕。
吴掌柜握着木牌,脑海里却是方才那女官说的话,以及那带头女子温和朝着他微微一笑的样子。
家具送去州署,那就真的是官了。
原来打下荆州的新主手下,竟是这样的官吗?
他想到了自己被捕快拿走的几只碗。
想到了之前校尉的小妾的爹来他店里打了一套家具,却拖着不给钱……
再看看手里实打实的银子。
想着方才那一行人,没有一个人对他露出高傲嘲讽的模样,皆都对他十分温和。
吴掌柜开始觉得,或许荆州易主,对他们这些小人物来说,是一件大好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