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嫩的声音尖利,像一把小刀子,精准地扎进了沈靖远心里,在那里留下了第一道,也是最深的一道伤痕。
沈靖远本以为,自己早就忘了,又或者,早就不在意了。
毕竟,在那之后,他也曾笨拙地尝试过几次,想要靠近那个像瓷娃娃一样漂亮却浑身是刺的小女孩。
他把自己省下的糖块递过去,她却看也不看便打落在地。
他学着其他男孩的模样,想教她院子里新来的画眉鸟怎么叫,她却捂着耳朵跑开,说他声音难听。
他甚至鼓起勇气,在她被家庭教师布置的算术题难哭时,小声说出了答案,换来的却是她恼怒的眼神和一句“要你多管闲事!”
几次三番,热脸贴了冷屁股,他便也学乖了,收起了所有徒劳的示好,将那点最初因小心翼翼的喜欢,连同那道伤口,一起埋进了心底最深处。
他告诉自己,要报答林司令的恩情,要达到林司令的期望,至于这位骄纵任性的大小姐,敬而远之便是了。
后来年岁渐长,她出落得越发耀眼,脾气也愈发难以捉摸,那些夹枪带棒,明嘲暗讽的话,他听得多了,似乎也真的练就了一身铜皮铁骨。
偶尔被她刺得狠了,心底火起,他也能冷着脸反唇相讥几句,看着她被自己气得跺脚却说不出话的模样,心底竟也会升起几分扳回一城的快意。
他以为自己早已刀枪不入,再不会像初见的那个夜晚一样,为她一句排斥的话语,就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上晃动的光影,彻夜难眠。
可直到此刻,当当年那个愤怒地拍开他的手,骂他“冒牌货”,将他狠狠推开的小女孩,坐在他面前,卸下了所有骄横的伪装,泪流满面,哽咽着对他说“对不起”时。
沈靖远才骤然惊觉,他其实从来都没有都没有从那个阳光刺眼的下午走出来过。
他努力学习,以近乎苛刻的标准要求自己,咬牙进入军校,在摸爬滚打中磨出一身钢筋铁骨,年纪轻轻便崭露头角,成为人人称羡的年轻参谋……
这一切,从表面上看,好像都是他为了报答林司令的再造之恩,抓住这棵大树,成为他合格的、无可挑剔的接班人。
可在他的内心深处,连他自己都不敢深究的角落,却一直藏着一个卑微而固执的念头。
他做这一切,是不是也在隐隐期盼着,有一天能换来那个最初让他自惭形秽,后来又让他避之不及的女孩,一丝发自内心的认同?
他渴望她不再用那种看“脏东西”的眼神看他,渴望她或许能在某一次,像提起她那个无所不能的英雄哥哥林悯时那样,眼中闪着光,语气里带着不自知的崇拜与依赖。
哪怕只有一次,哪怕只是淡淡的一句“还行”,就足以让他铭记终生。
沈靖远从前以为,自己是不嫉妒林悯的。
至多,也不过是有些羡慕罢了。
羡慕他拥有自己曾经做梦都不敢想的温暖家庭和光明前途,羡慕他生来就疼爱他的双亲和林惜这样一个全心依赖他、崇拜他的妹妹。
但很快,这种羡慕也渐渐淡去了。
除去不能选择的出生外,他不比林悯差,林悯有的,他也得到了,林悯没有的,他凭着自己的血汗和本事,也挣来了,甚至可能做得更好。
他有自己的骄傲和资本,本就该对他心存感激,又何须去嫉妒一个早已逝去的人呢?
可其实,他是嫉妒的。
嫉妒林悯能如此轻而易举地,就得到了他第一眼见到便心生喜欢,却求而不得的小女孩,毫无保留的,全心全意的喜爱与崇拜。
嫉妒他即便已经离开了那么多年,却依然能在林惜心里占据着如此不可撼动的地位,成为她心中永远完美无瑕的“哥哥”,一个他无论如何努力,如何表现,都无法替代,甚至无法企及的幻影。
嫉妒他能让向来娇生惯养,擦破一点皮都要闹上半天的林惜,心甘情愿地不远千里,不顾危险,北上寻找他的消息,即便被磨了一脚的泡,也能忍着一声不吭。
这种嫉妒是如此的卑劣,如此的见不得光,甚至让他自己都感到鄙夷。
因为他清楚地知道,林悯是她的亲哥哥,是给了她无数温暖回忆的至亲。
而他沈靖远本就是借着林悯的光才拥有了第二次人生,是林惜口中的“冒牌货”和“小偷”。
一个赝品竟然奢望着分走独属于正品的目光,林惜对他的产生那些憎恶与排斥,难度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可现在,林惜却清晰而坚定地告诉他:她从来都没有真正恨过他,对他所有的排斥与冷眼都只是她出于心虚的虚张声势的假象罢了。
“我从来都没有真正的讨厌过你。”林惜像是生怕沈靖远不相信一般,再次重复了一遍。
沈靖远终于抬起头望向林惜,她那双总是盛气凌人的眼睛,此刻湿漉漉的,却亮得惊人,里面清晰地映出他怔忪的影子。
那个刺眼的午后,以及这些年两人间的针锋相对疯狂在他脑海中闪现,最后渐渐停留在北行一路而来的画面。
痛苦,茫然,难以置信,再到狂喜……种种情绪交织冲撞,让他一时失语,只是怔怔地看着林惜。
“我太自私太蠢了,混淆了你和哥哥的身份,哥哥是哥哥,你是你。”
沈靖远仿佛被钉在了原地,连呼吸都忘记了,只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和心脏狂跳的声音,震耳欲聋。
“哥哥是我的家人,是我过去记忆里,最好,最温暖的一部分。” 林惜一字一句,说的很慢,也像是在向沈靖远剖白,“可那已经是过去了。”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接下来的话说出口。
“沈靖远,你是沈靖远,你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也不是我用来逃避的工具,你是……是……”
她的两颊忽然飞起红晕,眼神却没有任何闪躲,语气里带着豁出去的勇气和一丝赧然,“是我现在喜欢的人,是……是我想要一直在一起,走下去的未来。”
话音落下,房间里陷入一片寂静,天边最后一缕余晖斜斜穿过窗棂,映照着两人近在咫尺的脸庞。
他不是替代品,不是用来缅怀谁的靶子,不是“冒牌货”,而是她“喜欢的人”……
这几句话在沈靖远脑海中反复回荡,越来越响,驱散了这些年来他所有晦暗的自我怀疑和卑劣的嫉妒。
那根由她种下,扎在他心里多年的暗刺,在这一刻,被她亲手,温柔而坚定地拔除了。
他不是任何人的影子,他只是沈靖远,被她郑重地放进了她的“未来”里的沈靖远。
沈靖远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深深地、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仿佛要将胸腔里积压多年的浊气与阴霾尽数吐出,原本紧绷的肩背线条,也在这一呼一吸间,渐渐松弛下来。
他没有说话,沉默地低下头,目光落回到林惜脚尖上那个红肿发亮的水泡上,捏着针,轻轻刺破了那层薄薄的皮肤。
“嘶……”
细微的刺痛让林惜下意识想把脚缩回来,脚踝却被一只温热的手掌稳稳握住。
“别动。”
他的声音低低的,指尖安抚性地在她脚踝骨处轻轻摩挲了一下。
这个自然而亲昵的小动作,让林惜不由得一怔,脸颊迅速漫开热度。
她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脚趾,声音也低了下去,“差,差不多了吧?剩下的……我自己来就行。”
沈靖远没接话,只是手下动作更快了些,清创,上药一气呵成,丝毫不给林惜动手的机会。
处理完,他起身走到脸盆架旁,仔细地洗净了手,这才重新走回林惜身边,在她略显困惑的目光中,忽然弯腰,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呀!”身体骤然悬空,林惜低呼一声,下意识搂住了他的脖子。
沈靖远抱着人,几步走到床边,动作轻柔地将她放下。
林惜坐在床沿,看着他沉默的侧脸,只觉方才鼓足勇气剖白心迹带来的那点底气,在他长久的沉默里,渐渐消弭,只留下心口空落落的忐忑。
她咬了咬唇,在沈靖远似乎打算直起身离开的刹那,猛地伸出手,勾住了他垂在身侧的手指。
沈靖远动作一顿,回过头,安静地与她对视。
烛光下,林惜仰着脸看他,眼圈和鼻尖还红着,长长的睫毛上沾着未干的泪珠,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顶着他的目光,林惜张了张嘴,有心想问“你怎么不说话”,又或是“你到底怎么想”,可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翻滚半晌,最后冒出来的却是一句磕磕巴巴,毫无气势的,“我……我的鞋,还在那边呢。”
沈靖远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浅,却比以往的任何一个笑容都要真实。
他没去管什么鞋子,而是缓缓俯下了身子。
林惜眼睫一颤,猛地抓紧了身下的床单,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下一瞬,她感觉到一个干燥而柔软的触感,轻轻落在了她的额头上。
沈靖远的吻一触即离。
他直起身,再次看向她时,目光柔和得如同窗外悄然流淌的月光一般,再没有了从前的冰凉,只剩下满腔几乎要溢出来的情意。
他深深地看了她片刻,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模样永远刻在心底,然后,在林惜尚未反应过来之时,再次俯身,印在了她的唇角。
“晚安。”
他轻声开口,嗓音低哑,清晰地飘进林惜的耳中。
“我的大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