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尉府,昭狱。
当张汤再次出现在徐绩面前的时候,徐绩扭过头看向墙都不看张汤。
对于徐绩这样的反应倒是在张汤预料之中,所以这位做了大半辈子副都廷尉的鬼见愁也只是笑笑。
张汤是被廷尉推进来的,他还真是喜欢上了高清澄给他准备的这个轮椅。
这是张汤认为的在他什么之中排第二位的有用的东西。
排第一位的是他的副都廷尉令牌。
“你可不像是个只会生闷气的人。”
张汤摆了摆手示意推他进门的廷尉出去,这间不大的牢房里就只剩下了这两个大半辈子都在作对的老伙计。
“你还没讥讽够?”
徐绩看着墙回了张汤一句。
张汤道:“够了,看你现在这个下场其实我心里也有点不好受。”
徐绩问:“这句话有几分真心?”
张汤:“那是半分都没有的,你是不知道我有多开心。”
徐绩:“我不知道才怪。”
他扭过身子面对张汤而坐:“你还想讥讽我什么?”
张汤说:“其实就算什么都不说,只是坐在这看着你受罪我都特别开心。”
徐绩:“前阵子怎么不见你来?”
张汤笑答:“前阵子小辈们还没有什么好消息送回来。”
徐绩心里微微一震。
他知道张汤说的好消息是什么,他最后一层壳是在冀州。
既然张汤说的是好消息,那就说明他在冀州的布局又被人家破掉了?
但是徐绩也不慌。
他知道冀州的局一定会被破掉的,可破掉的局也是在他布局之中。
他想要的不多,只是不想做那个千古罪人。
“这世上了解你的人若陛下排第一,那我肯定能排第二。”
张汤靠在轮椅上,那舒舒服服的样子让徐绩格外厌恶。
大概,就和徐绩在他那间巨大的书房里指点江山的时候张汤看他也很厌恶一样。
张汤说:“你这样的人,明面上的儿子徐胜己肯定不是你最喜欢的。”
这一句话就让徐绩心里的震荡更大了些。
但,如果张汤猜不到这一层的话那也不合理,张汤这个人最厉害的武器其实从来都不是那块牌子,而是他的脑子。
“你在外边有几个孩子我不知道,但徐胜己对你来说却只是一件工具。”
张汤自言自语似的说着,完全不顾及徐绩是什么感受。
他当然不顾及,因为他本就是来刺激徐绩的。
“徐胜己这二十几年的儿子真是给狗当了,他穷尽心思的想立功无非是想给你减免一点罪行,可你这个当爹的是真的狗。”
张汤叹道:“早些年我是真想把那孩子收到廷尉府来,不管怎么说,爹不是他爹,我这个张叔还是他张叔呢。”
徐绩:“胜己有他自己的选择,他走的路与我无关。”
张汤:“你果然是个狗爹。”
徐绩并无表示。
张汤道:“你这些年在天南地北的贪墨收银子,好处全都给外边的私生子了,徐胜己苦苦求索,最终的结局是跟你这狗爹一起死。”
他叹了口气:“摊上你,他上辈子是做了多大的孽?”
徐绩:“你不必在这用胜己来试探我,我的罪行是陛下定的,不是父子关系定的。”
张汤说:“我知道啊,我只是来骂你的,不管你在乎还是不在乎,我骂我的就是了。”
徐绩:“那你骂。”
他就在木床上躺下来,背对着张汤躺着。
张汤说:“你看,你混到最后除了徐胜己之外,你一个垫背的都没拉下水。”
“你还想让在冀州的燕山老营那群人陪你一起死,别说他们了,连温柔你都拉不下去。”
徐绩听到这有些不爽了:“温贵妃不死只是因为陛下知道怎么才能拴住二皇子的心罢了。”
张汤:“嘁......”
徐绩道:“温贵妃不死,二皇子不反,温贵妃只要死了,二皇子又没有被处死的大罪在身上,他至多只是被发配到远处去戍边,这仇恨的种子,边关的风雪再大也能发芽。”
张汤:“嘁......”
徐绩:“太子是多聪明的人,留着温贵妃一直在他手里,二皇子就永远不敢翻出风浪来,等将来温贵妃熬不住死了的时候,二皇子大概也没心思也没本事再掀风浪了。”
张汤:“嘁......”
徐绩急了:“你嘁你大爷呢!”
张汤:“果然小人心里人人都是小人。”
徐绩:“嘁......”
张汤道:“太子不想杀温柔,只是不想让二皇子失去母亲也失去活着的意义。”
徐绩:“果然在傻子心里人人都是傻子。”
张汤笑了笑,不反驳。
徐绩道:“太子的心思一点儿都不输于陛下,他可能是前所未有的仁君,可仁君心里,难道真就没有阴暗?”
张汤:“那太子要做一辈子仁君呢?”
徐绩愣了愣,然后哼了一声:“那算他厉害。”
张汤道:“我不是来和你讨论太子殿下和二皇子殿下的,我只是徐胜己那孩子可怜。”
他看着徐绩的眼睛:“你要是真还念着一二分的父子情分,我不需要你招供出来别的什么罪名,你只需要给你儿子证明一下,他只是被你利用。”
徐绩:“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
张汤张了张嘴:“操-你-妈。”
徐绩:“你这人怎能如此粗鄙!”
张汤:“你倒是忘了,张某人在跟随陛下之前只是个没读过书的店小二,在你眼里的粗鄙,恰是张某人的本性。”
徐绩不想再说话了。
他和张汤从来都不是一路人,甚至从来都不是一个层面的人。
徐绩平日里也敬佩张汤的头脑和手段,可对于张汤的出身他向来嗤之以鼻。
只是没想到做了半辈子高官的张汤,到这个时候了还以粗鄙出身为傲。
“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
张汤道:“你觉得我粗鄙,你自己文雅,可你那文雅是装的,你骨子里是比粗鄙还贱一万倍的贱,我粗鄙,但我骨子里是高过你一万倍的干净。”
徐绩突然叹了口气:“别枉费心机了。”
他躺在那回头看了张汤一眼:“陛下要杀我,还是以当年我的老错杀,他想要一个十恶不赦的徐绩......徐绩不给。”
张汤听到这句话忽然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
徐绩怒了。
张汤说:“有些人机关算尽,可就是忘了最大最大的那件事。”
徐绩:“你说的那最大最大的事是什么?”
张汤说:“最大最大的事就是......天下人听见什么看见什么,不是你说了算的。”
徐绩心里猛的震荡了一下:“你什么意思?”
张汤:“你用了那么多手段,一层一层一圈一圈的给自己洗脱罪名,可告示上怎么写,你洗的掉吗?”
他微微摇头:“我来不是想从你嘴里套什么话,你的罪名怎么定也不是真的就看有没有证据。”
“你当初做错的选择是,你觉得陛下不会轻易放过你,现在你做错的选择是,你觉得陛下不能把罪名硬按在你头上。”
徐绩怒道:“没有罪证,凭什么给我定罪!”
张汤回头吩咐一声:“把东西拿进来。”
徐绩立刻就坐不住了,猛然起身看向门口。
他想看看,张汤能拿出来什么东西。
张汤的手下廷尉抬着一口箱子进门,看起来那箱子大的能装下上千斤黄金。
可这箱子里装着的当然不是黄金,而是满满当当的纸。
张汤随手拿起来一份:“这是不问堂的罪证,司马无垢如实供认,这些年他做的事都是受你指使。”
张汤把这份供词放在一边,又拿起来一份:“这是一份来自西蜀道的旧楚余孽的供词,他们联名指认是受你指使。”
张汤再拿起来一份:“这是辽北道一些官员的联名证词,证明当初连夕雾的死和你有关,他是被你陷害,也替你背锅。”
徐绩的眼睛都红了:“不可能!”
他怒视张汤:“这些供词都是假的!”
张汤笑着点头:“当然都是假的,是我让人用了足足一个月才写出来的。”
徐绩:“你身为廷尉府副都廷尉竟敢造假陷害我?”
张汤:“第一,我已经不是副都廷尉了,第二,你为什么觉得我这样的人做不出造假的事?第三,我的名声比你好多了,我造假了但天下人还是信我的。”
徐绩气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片刻后竟然哇的一声吐了口血。
张汤道:“我刚才也真的只是想看看你还有几分良心,你没有,我就替你有几分。”
他拿起另外一份供词:“这是你亲口供认且已签字画押的供词,你承认你犯下的一切罪行你儿子徐胜己都不知道。”
“这些年徐胜己一直都没有归家,对你的事完全不知情,你乞求陛下明察,不能因为你的罪行而连累了无辜的徐胜己。”
张汤指了指那份供词上的手印和签字。
“我不但可以造假供词,我还可以造假签名,造假手印。”
他看着徐绩的眼睛说:“我张汤又算什么呢?这些东西明日一早的朝会上我就会让人抬过去,我会让满朝文武传阅。”
“陛下当然知道这些是假的,可陛下也一样找不出我造假的证据来,就像廷尉府暂时找不到你的罪证一样。”
“后天一早,长安城的大街小巷就会贴满告示,你这半生罪恶就会昭然天下,人人都骂你一句畜生!”
张汤笑了。
笑的有些放肆。
“你穷尽心思给自己洗脱罪名又有什么用,徐绩啊徐绩,我这辈子就都在盯着你,我就和你耗上了。”
张汤把那份供词扔进箱子里,徐绩已经完全按捺不住了,他扑过去要抢,却被两名廷尉死死拦住。
张汤说:“徐绩可以是罪人,张汤也可以是罪人。”
他还说:“但你我这个罪人可不一样,首先你得死在我前边,其次千古骂名你也得在我前边。”
他让手下廷尉推动轮椅。
“我在这件牢间里待的时间足够久了,我出门就会有人问我怎么样?我会笑呵呵的告诉他们说,你全都招认了。”
张汤笑着出门而去:“你真以为我还有心思和你这样的畜生聊闲天?我只是需要在这间屋子里待够时间。”
徐绩哇的一声又吐出来一口血:“张汤!你也一定会不得好死!”
张汤说:“不得好死没关系,进了阴曹地府那条路怎么走有你在前边给我探路呢。”
他回头一笑:“咱俩都不得好死,可我心里痛快,我死的痛快,那就不算不得好死了。”
推着张汤的廷尉忍了好一会儿还是没忍住。
他问:“张公,这些......明日一早真的要送到朝堂上?”
张汤瞥了他一眼。
过了一会儿后张汤吩咐道:“我刚才出门的时候好像注意到了,我轮椅上有一条绳子好像掉了。”
手下人问:“现在要去找吗?”
张汤摇头:“不急......”
他让人把他推到树荫下。
“给我泡壶茶来。”
张汤靠坐在那:“有谁会唱淮扬小调儿?”
大概一刻之后,有人急匆匆的跑过来:“张公,可是不好了,徐绩......徐绩畏罪上吊了!”
张汤:“可是不好了你笑的那么大声?”
他的亲信手下压不住的笑:“可这事是真的不好了啊,他怎么会上吊呢?”
张汤:“怪可惜的。”
他示意手下人:“推我进宫,我得去跟陛下请罪。”
“对了,算计着我到宫里了再把徐绩放下来。”
张汤出了廷尉府大院上马车,马车里,曹猎已经等了一会儿了。
“成了?”
曹猎问。
张汤点了点头。
曹猎:“你是真不怕陛下骂你。”
张汤:“没办法......徐绩再怎么罪大恶极也是陛下旧臣,十个人里边有八个骂徐绩就会有两个骂陛下对老臣不仁慈。”
“这个世上的人心是没法全都满足的,一定会有人说陛下杀徐绩是因为记恨徐绩,一定会骂陛下心肠狠。”
他说:“徐绩畏罪自杀好过陛下下旨杀他,至于他死后的罪名怎么定那是以后的事,我不准陛下的名声有一点不好。”
他说:“我这半生只做对了一件事。”
他目光灼灼:“廷尉军......一切为了陛下。”
曹猎:“那他要是没自杀呢?”
张汤:“他会挂上去的,挂上去就是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