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宁的手指划过陕西救灾委员会的报告,“民国十八年年馑”几个字跟烙铁一样烙在他心里。
谷不熟为饥,蔬不熟为馑。
就是一切可以食用的植物都没有了才叫馑。
这场大旱从1928年开始,持续了整整三年了,席卷了整个儿西北和华北,以陕、甘为中心,波及了山西、绥远、河北、察哈尔、热河、河南。
而且不仅仅是旱灾,还伴随着蝗灾、风灾、瘟疫,初步统计的难民人数有五千万,而死亡人数接近一千万人。
陕西人把一年中一料未收称为饥年,两料未收称为荒年,而连续三料未收称为年馑。
这次旱灾,陕西是三年六料均没有收成。
1928年大旱,夏季二麦歉收,秋未下种,冬麦亦无雨下播;
1929年,从春至秋滴雨未沾,全省几乎颗粒无收。
今年也是如此。
仅他一个省,三年就饿死了三百万人,五百万人逃亡,两项人口数量加起来,超过了全省人口的70%。
甘肃的人口比不上陕西,这次也死了两百三十万人。
无数在饥饿中呼嚎死去的生命,化成了报告里那一个个冰冷的数字。
这还只是两个省!
那除了这几个地方,别的地方日子就好过吗?
看看山东吧,从1927年就开始遭灾,这四年,无一年不是重灾!
水灾、旱灾、蝗灾、瘟疫轮番登场,活不下去的人们只能抛家舍业闯关东,不知道多少人倒在了逃荒的路上。
江苏该是鱼米之乡吧,去年也是大旱,稻米的收成不足往年的一半,米价飙升。
还有安徽、湖南、湖北、四川、广西……
整个儿神州大地无处不是悲戚之声!
天灾不断,人祸更是连连。
中原一场混战,又不知道多少青壮埋骨他乡。
付宁哆嗦着嘴唇把这些材料一一整理好了,齐齐整整的码在桌子上,好像这样就能把这些灾祸锁死在里面。
他劝安晨冬的话,何尝不是在劝自己。
第二天一早,恢复了精神的安暮寒拉着付宁吃早饭,然后他们要一起去部里开那个研讨会。
这回安晨冬倒是不颓丧了,人开始亢奋了,一副世人皆往矣,而吾独行的架势。
付宁拍了拍他的肩膀,“放松点儿,又不是就咱们俩干这个,全国多少人呢?”
“不说宁新,就说晨丰,往小了说,是华北地区的试验场一块儿干的,往大了说,是整个儿北方的农事试验场一块儿研究的!
那些海量的实验数据,可不是我一个人加上俩学徒就能搞出来的。
大家都来了,大家都说一说,你这么紧张没必要。”
“而且这回战事该结束了吧,南北至少面儿上是一家了,咱们的土豆和玉米也能在南方的试验场扎根了,云贵川也是要增产的啊!”
听了他的话,安晨冬身上的气势总算是收敛起来了。
“没错,这场仗打得差不多了,9月18号,少帅通电拥护中央政府,28号东北军就入关了,胜负已定。”
听见安晨风说出这个日期,付宁先是一愣,然后露出一个大大的嘲讽的笑。
9月18日?!
今年的这一天,少帅是全国的焦点,一子落则满盘局势定,再次把势力范围扩大到了华北。
明年的这一天,稀里糊涂的让人把家给偷了,他一辈子都不能再回去了。
这是什么样的巧合啊!
付宁也深吸了一口气,收拾好了心情,跟着安晨冬去了农矿部。
这些政府机构大都在中心地区,互相离得不远。
他们刚一走到这条路的一头儿,就有人隐晦的观察付宁。
有认识安晨冬的,客气的打个招呼,也捎带手儿问一句,“这是……?”
“哦,晨丰的带头人,来开会的。”
然后又是一番打量。
那x光似的视线,弄得付宁身上不自在,那他也尽量保持着微笑,不卑不亢的跟人点头示意。
正是上班的点儿,他先是迎面看见书杰提着个油纸包匆匆跑进一个院子。
两个人简单说了几句话,再往前走,又遇上了几个小庙出身的孩子,穿着军装往军政部走。
“付先生?!来公干?”
“是,开会。”
等这拨招呼打完,黏在他身上的视线少了不少,还剩下的也从打量变成了研究。
等到了研讨会的现场,很多试验场的负责人都到了,但是像付宁这样顶着个试验场的名头,还亲自下地干活儿的也是绝无仅有了。
大家都在忙着拉关系,贵州的试验场对晨丰是特别感兴趣。
听说晨丰所有的研究资料可以全公开之后,那负责人一脸的不敢置信,连连追问“这是真的吗?”
付宁回答当然是肯定的,原来的档案资料应该都拉过来存档了,他们可以查阅。
如果需要实验种子的话,他在北平农事试验场还寄存了一批,可以给他们寄一点儿。
旁边的人听到了,也纷纷跟付宁交换地址,希望也给他们寄一点儿,大都是原来南方的试验场。
研讨开始之后,安晨冬跟上了发条似的,从良种培育到水土改良,从化肥的使用到农机的推广,他自己滔滔不绝说了半天。
很少见到这么多话的安暮寒,付宁也觉得新鲜。
关于他的一些观点,会场里还现场进行了讨论,观点的碰撞总能溅出新的火花。
而付宁的发言则是基于试验场联合研发,研究思路可以不一样,但是数据适当公开一点儿,可以避免很多弯路。
其他人也都是有一说一,研究中的思路、推广中的困难、农机具的引进……
研讨会开了半个月,付宁记了两大本的笔记,都是实践中的真知灼见,难得的经验教训。
等到表彰大会开完,南京的天气都冷起来了。
走完了流程,付宁也该回去了,临走他找书杰来拿那份水利设施规划图。
书杰从柜子里拿图纸,嘴上还夸着:“三哥,你那张图画得真好,我们部里的人谁看了都挑大拇哥。”
“那是!博士画的,还能次了?!”
书杰把图打开,又给他讲解了一番,才让他收起来带走。
刚从水利部出来没有两步,付宁被人从背后一拉,趔趄着拐进了条小巷子。
“付宁,帮个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