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十二年,春。
京城繁花似锦,长街两侧人潮涌动。
新科状元打马游街,正是十年寒窗、一朝扬名的盛景。
状元郎白鹤卿端坐于高头大马之上,一身朱红锦袍,玉带束腰,衬得他姿仪清举,风华无双。
街边上,阁楼里,不知多少闺秀小姐凭栏而望,胆子大的,直接将手中的香囊、绢帕掷下。
甚至还有人带来绣球,奋力抛向他,只为他能看自己一眼。
白鹤卿并未低头去拾那些香囊,只是微微抬眸,目光掠过层层人海,似在寻找什么。
今天是他人生中最快意的日子。
姐姐会来吗?
直到整个京都绕完一圈,回到家里,也没见到她的身影,他有些沮丧,却不得不打起精神去应对来祝贺的亲朋好友,等到夜深人静,一切归于安宁时,他找到珍藏已久的匣子。
这匣子里放着很多陈年旧物。
他拿起其中一件,那是当年逃荒路上,姐姐给他做的辟邪珠,是用雷击枣木做的,已经被他盘包浆了。
幼时的事情很多都淡忘了,但他永远记得一件事,在那个晚上,在白家祖坟上,全家人被逼着下跪。他哭得撕心裂肺,以为家人要死了,以为自己要死了。
是姐姐站出来,将二爷爷赶走。
后来又是姐姐,带领全家分了家,带着全村人逃荒,她托举着全家人到了普通人奋斗八辈子都到达不了的高度。
他从小立志读书当大官,想快快长大给姐姐庇护,赚好多好多银子给姐姐花,可还没等到他功成名就,姐姐就宣布要跟师父去避世修仙去了。
临走前,他问姐姐:“等我三元及第时,你会回来看我不?”
姐姐没说话,只是摸着他的头。
三年后的今天,他三元及第了,姐姐却没回来。
哎!
也不知她修的哪门子仙,连家人都不要了!
那日后他成亲时,她总会回来的吧?
......
一年又一年的过。
他迎来了人生中的每一个重要节点。
十八岁任翰林院修撰(从六品),二十岁外放任湘州知州(从五品),二十五岁任东阁大学士(正五品)二十八岁任礼部尚书(正二品)直至三十岁任内阁首辅(正一品)。
他给母亲请了诰命,一品太夫人。
他成了亲,夫人是镇国公府嫡长女。夫妻恩爱,没有妾室,一辈子只此一人。
旁人想给他塞妾室通房,他通通拒绝,他记得姐姐在小叔成亲时说的话,忠贞二字,不仅是对女子,对男子亦是如此。
后来,他有了四个孩子,两个哥哥,两个妹妹,都养得极好。
他在每一个重要节点都盼着,期待着...
可姐姐再未出现过。
白鹤卿问过母亲:“姐还回来吗?”
王桂花那时已经六十六了,两鬓斑白,但精神头仍旧很好,在石榴树下逗弄着几个孙辈,听到这个问题,原本洋溢着喜悦的脸沉静下来。
她说:“你姐有你姐要走的路,她修仙去了,你莫要打搅。”
他觉得委屈。
姐是修仙,又不是成仙。
就算成仙了,也能回老家看看的吧?
“你若是想她,就替她多做善事,多结善缘,到时候把功德记在她身上。”王桂花补充道。
好吧,也是只能如此了。
倒是黄大仙每年春节都会化成人形,来跟他们吃一顿饭。
但让他想不明白的是,在白雀离开后的第十年,黄大仙就由小姑娘变成了小伙子了。
他觉得奇怪,问了出来。
黄大仙神色古怪地看着他,甚至颇有些幽怨:“第一次化形时,出了点意外...如今才是对的。”
他被这眼神盯得有些不自在,还莫名有些心虚,便又咳嗽了两声,又询问姐姐过得如何。
“她很好,你莫要担心。她说,她为你骄傲。”
是吗?
他是她的骄傲?
他心里很是雀跃,这么多年,他兢兢业业,鞠躬尽瘁,努力做一个真正的纯臣。
有人说白家小子升官太快,却从没有人看到他为之付出的努力。
在四十八岁那年,江南水患,他被派去江南治水,又再一次地回到了湘州雁城。
富强村已经成了富强县,整个大变样。
富强村还是维持原有的样子,但在东边靠近河道的地方,开阔出来了一片新的土地,这里就是县中心。街道宽阔,房屋错落有致。
白鹤卿走在童年时待过的街道上,迎面走来一个中年男子,见到他十分热情地打招呼:“二狗回来啦?听说你当大官了,来,进来吃个饭吧!”
白鹤卿觉得这人有些眼熟。
“您不认识我啦?我!石墩子!我姐石花子!咱们是邻居!”
是石家弟弟!
小时候长得憨厚老实,喜欢跟在他屁股后头跑,如今已经成了爽朗健谈的中年人了。
“记得记得!这么多年,你过得如何呀?”
石墩子笑得开怀:“过得好呢!我在富强县里盖了三个三进大院,现在每月收租都不少钱呢,更何况我赁下了后面五百亩的山地专门种茶树,每年卖茶籽,卖茶油都卖不少呢!村子里现在不说人人都是地主,但至少能顿顿白米饭,日子那是美得很呀!”
“说到底,咱们现在能过上这么好的日子,都多亏了你姐呢!”
是啊,都多亏了他姐。
石墩子将人往家里引,又让妻子把后院的鸡鸭杀了,多做几个好菜。
“对了,你姐这次没跟你一起回来啊?”
白鹤卿眼神一黯,转而带着些无奈的语气叹道:“没呢,她忙她的事去了。”
石墩子仿佛想到了年少的旧事,忙不迭点头:“是啊,我小时候就见她忙得很,现在应该更忙了。”
可不更忙吗?忙得不见人了都。
“对了,你还记得咱村后河里头的那俩鱼精吗?”
“记得。”
“它俩啊,现在成咱们富强县的景点了!旁边有几个商贩专门卖些鸡鸭鱼兔,供人去投喂,喂着喂着,都胖得没有鱼样了!”
“哦?是吗?”
当年,在暴民来袭时,鳡鱼精和鲤鱼精,一口一个敌人往肚子里吞的画面,成了许多小孩的童年噩梦。
如今画风一转,它俩变成了吉祥物,专门在河道里卖萌,等着人来投喂,倒是带动了富强县的旅游业,很多人都慕名前来看这俩巨鱼怪!
白鹤卿离开富强县时,好些村民来送他,往他的马车上塞土特产:“带给大丫的,好久没见她了,我们都念着她呢!”
“是啊,啥时候回来瞧瞧。”
大家还是习惯叫她大丫。
可大丫却再也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