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捱的夏天总算数着日子过完了。
九月是庾太后的生辰月。
从朝廷知道刘隗诛了太子之后,司马策就跟几个重臣时常商议对策。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宫里开始缩减用度,以备不时之需。
司马策身先士卒,膳食上先砍了半数。
后宫嫔妃原本分例也不算厚,就没有削减,只是皇后提议要为前朝分忧,自请深衣改制。
她自己不穿曳地长裾,嫔妃们便随她也将裙裾减了三尺。
她换成柘木染袍,嫔妃们便不再用茜草,蓼蓝等贵色。
她的皇后制服由十二章换为单纹,嫔妃们便除了衣领不在旁处绣云纹。
她卸了凤钗步摇,嫔妃们便戴上竹节骨簪。
太后也曾在南宫亲自躬身浣衣,整个后宫便再不着艳。
当然,指望后宫是省不出打仗的钱来的。
此举只能昭示天下,尤其是建康的世家大族,不能整日只琢磨分权,不琢磨掏钱。
现在北府那边军饷吃紧,其余地方的戍边将士虽说可以屯垦,但过冬的衣物帐篷在地里可种不出来。
只襄阳今年军需的丝三千匹、粟四十万斛,钱止六百贯,朝廷就供得很吃力。
若刘隗真的能在三五年内起事,这个时候预备军需军备已经不早了。
但是,司马策这回失策了。
门阀们脸皮确实厚。
只要不是兵临城下,他们绝不会出一分钱。
朝廷几番暗示他们助军,他们就将些老弱病残的私兵纳公。
甚至还要借此邀功,请朝廷给他们晋个品级。
再小一点的地方,当地士族截税助饷,寻常会抽三成租调补贴驻军。
更有天高皇帝远的州郡,以军乏为名截估税之五,说是充了军饷,实则充了私囊。
司马策原本想先拿王谢开刀。
结果王家一名大才子为避征调竟然宣称:天师道规,资财不入军伍。
谢氏则破罐子破摔了,他们在上虞的田庄每年都能收租至少十万斛,呈给朝廷的时候,只报三万斛。
就差没有直接上疏给司马策:如何呢,又能怎,有本事你就弄死我啊。
再就是建康那些所谓名流子弟,钻竹林清谈时讥讽朝廷助捐为市贾之行,有辱斯文。
以上种种,除了世家大族,任谁听了都觉得好笑。
翻阅度支账目,由门阀士族们掌控的大晋产业来看,军费的七成应当从他们中间出纳。
可他们实际拿出来的,不足百一。
朝廷赋税可供两成,自然要全部供出来。
余下的寒门商贾需占一成,几乎也是全部供出。
可如今士族们凭着大晋律例对他们的优待把控了大部分财权,却在朝廷用钱之际袖手旁观。
这个局面也该转圜了。
可还有句话,叫双拳难敌四手,强龙压不过地头蛇。
除非司马策做好了万全之策,强制门阀按资缴纳军饷。
否则,士族宁流血不破财的圭臬永远不可能打破。
表面上看,司马策登基后的这几年算是揽回了些君权,甚至将谢氏在朝堂的羽翼铲除了大半,仿佛很是占了上风。
实则同门阀的博弈才刚刚开始。
那就从太后的寿宴开始。
寿宴自然没有大办。
只是太常寺光禄寺忙碌了几天,朝臣们给中书呈了几回贺表。
再就是一个俭省的饮宴而已。
这日办的是夜宴,太后受了几个朝臣的贺礼和敬酒,就以身子乏累为由回南宫歇息去了。
司马瞻也难得从北府回了建康一次。
司马策当着三公以及中书门下和尚书几个重臣的面,问询了下北府那边的状况。
司马瞻如实答:“很是艰难,如今军幕十不覆半,将士们结草为营,戍卒征衣廪食几尽。”
他说完这话,殿内一片寂静。
这个时候,谁先开口,就意味谁要献策。
于是众人都垂首不语。
司马策将阶下的群臣来回扫视了几遭,见无人应话,只好自己开了口。
“朕想将大晋的产业收回一些,诸位可有异议?”
这一问更叫人抬不起头来。
只有袁杰朝殿上揖手道:“陛下,此为长久计,需耗费数载光阴,军需恐怕等不了这么久。”
“嗯,言之有理。”司马策顺势照着他的意思说了下去。
“那便劳烦在座的列位替朝廷再寻个法子。”
因为今日是宫宴,司马策不好如在太极殿一样威严。
这话就说得半是商议的语气。
易禾也说了一句:“今年战事突发,是三万北府兵在前线浴血搏杀,才使建康没有陷入敌手,如今若是连衣食都不能周全,唯恐寒了大晋几十万将士的心。”
她也知道这番话起不到什么用处,可总得有人道个明白。
当初也不知道是谁在太极殿上吓得屁滚尿流,一直敦促司马瞻前去渡江驰援。
现在才过了几个月安稳日子,就忘了亡国之危了。
司马策照旧点了点头。
“皇兄,既然朝廷打算收回不分产业,臣弟以为,不如先从北地的士绅富贾里开始。”
司马瞻率先提出了一个真正算得上有实效的想法。
为何先从北地开始。
前朝末年的时候,许多北方士族为躲避战乱,纷纷来到南方落脚。
所以他们在建康算是侨姓士族,朝堂十之有九的臣工都是这些人。
然而也有不少士族选择了留在原籍,其中就包括关东和关陇的两大士族。
这就意味着北方的士族退出了政权争夺,更重儒学实务。
司马瞻之所以这么提议,一是见识过北地士族对参与战事的热衷程度。
要他们出些军饷不是难事。
二是顺便敲打一下建康的士族。
既然北地人能在无所求的情势下慷慨解囊。
你们这些在天子脚下的世家有什么理由分文不纳。
虽然这个提议跟坐实司马策的用意还拐着两道弯,但是在座的都是人精转世,不可能咂摸不出其中的意味。
相比陛下着手布置收缴他们的产业,还是自己主动缴上更舒坦。
可想明白归想明白,谁来做这个出头鸟又是另外一回事。
因此半晌过去,还是无人出声应和。
“也罢,朕觉得王弟这个主意很好,就依王弟的。”
最终还是司马策开了口。
这句是咬着牙说的。
他原本是等人为他递了这个台阶,然后自己再佯装大度一回:既然远水解不了近渴,那咱们还是均摊一下吧。
这样君臣的面子都好看。
可是这群人却跟他死扛着不吱声,就不能怪他釜底抽薪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