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下的将军在逗着公子们玩,引他们蹒跚小跑,握着他们的小手拉弓,耍木剑,引得兄弟二人咯咯地笑,早把将才争吵打闹的不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们离得极近,她那一双宽大的袍袖都堆叠于谢玄的脊梁,那人身上的雪松香盈在鼻尖,心跳声也全都清晰可闻。
在这乱世之中,兵荒马乱,朝野更迭,似当下这样恬静安稳的时光实在是屈指可数,少之又少的。
她不忍破坏,也不忍搅扰。
因而那人不开口,她便静静地等着,静静地为他按硗。
殿内的光线逐渐暗了下去,那人的颅顶高而圆润,塞满她指缝间的华发依旧散发着温润的光泽。
那人的声音不疾不徐,不高也不低,一开口就把她恍惚的思绪都调动起来,也都吸引了过来。
那薄唇轻启,他继续道,“提醒我,再不要疑你。”
阿磐心中一颤,鼻尖蓦地一酸,就湿了眼眶。
这数年来,他在半信半疑中过,过得实在辛苦啊。
日光西斜,那人兀自说话,声腔中夹杂着暗暗的叹,“若再疑你,白的又岂止是发须,心胆也都要碎了。”
阿磐心中抽疼,自背后抱住了他的脖颈,贴住那半张棱角分明的脸颊,轻言软语地在他耳边嘤咛,“凤玄,我喜欢东壁那株木兰,什么时候,我们也在晋宫种满木兰吧。”
对一个猎手来说,这样的姿势是致命的。
把后背,脖颈,咽喉,全都袒露出去,交付出去,若她还是个中山的细作,此刻轻易就能得手。
可她不会是细作了,那人也没有一丁点儿一个猎手该有的警觉与戒备。
那人长长出来一口气,不知是叹,还是松缓,他应了,那修长如玉的指节把住了她那如藕段一样的皓腕。
他阖着眸子,眸底的一切情绪便就再也看不见,他说,“好啊。”
阶前威慑天下的王父,殿内卸甲后,却是这样一副柔软又脆弱的模样,怎不令她心疼呢。
他的出身,他忍辱负重的经历,都使他的话少之又少,都使他在厄境之中不得不藏锋敛锐,动心忍性,隐忍不言,因此才有了厄境中的挣命,求生,图存,才有了今日的晋君谢玄。
怎不令她心疼呢?
她就在那人脸颊旁,轻声说道,“那片芸薹,命人去了吧。”
这宫中的芸薹,他早就知道了来处。
这样的话,他心里想必早已想了许多遍了。
她话中的意思,一个世间最高明的棋手,他怎么会不清楚呢?
她喜欢木兰,不喜欢芸薹。
喜欢晋君,不喜欢中山。
那人闻言缓缓睁眸,“孤何必与个死人争风吃醋。”
出了口,似是知道说错了话,片刻又兀自改了口,“我。”
是,“孤”,是他的骄傲,昭示他尊贵的血统。
“我”,是他放下了身段,放下了自己的骄傲,是给她的平等与爱护。
然而他们口中的“他”死了吗?
至今也仍旧是个谜。
只是想到“他”,眉心还是骤然一跳,一股莫名的不安自心头升了起来。
也许是为了宽慰那人,也许也是为了安抚自己,她说,“凤玄,我爱你至深,永远也不会背弃你。假使果真有那么一日,假使真有那样的一天,我会死。”
以死明志,保全清白。
可那人掩住了她的嘴巴,不许她再说下去,“我不会让你处于那样的境地。”
可他大抵也立刻想到了从前至少有那么两回,他都把她置于了那样的境地,因此,下意识地就蹙起了长眉,又道,“假使有,我愿你,活着。”
他声腔中的叹几不可察,却也口气坚定,没有什么好犹疑的,他说,“好好地活下去。”
阿磐怔怔地失着神,怔怔地问,“不管是不是出卖了你,也不再清白.......你也想要这样的人.......活着吗........”
若是从前,怎么可能呢。
从前军中也好,宫里也罢,但凡出了细作,除了死,是没有第二条路可走的。
可那人神色真切,真真切切地应了她,“是,要你活着。”
阿磐的眼泪吧嗒一下滚了下来,恍惚中想起了从前,想起从前有人曾说,“不能求王父,但你可以求谢玄。”
那滚下来的眼泪在打进花木窗里的余晖中映出来晶莹剔透的光,自眸中涌出,又吧嗒一下滚下去,滚上了那人的脸颊。
那人微微别过脸来,下意识地抬起流玉的指节,就用那温热的指腹接住了那一滴眼泪。
沾在指腹,默然端量。
殿外已经没有稚子玩闹的声音了,大抵已经被赵媪和莫娘带去喝奶吃鱼片粥了,因此也就安静了下来,将军们立在廊下,侍奉的宫人也都轻手轻脚,没有什么动静。
就在这寂然的大明台,那人问了起来,“阿磐,你可后悔过吗?”
阿磐喉腔中是压不住的哽咽,“怎会后悔呢?”
那人轻声叹,“跟着我,你好似总在吃苦。”
她的眼泪汹涌地滚了出来,她这辈子颠沛流离,吃了许多苦,也受了许多罪,可四海鼎沸,戎马生郊,哪家又不是如此呢?
(四海鼎沸,戎马生郊,即天下大乱,战祸不止)
她环住那人的腰身,脸颊紧紧地贴住了那人的脊背,那人腰身肌肉结实,宽阔的脊背也真叫人安妥啊。
可她的眼泪顷刻就打湿了那人的长袍。
她想,不管从前有多苦,只要在他身边,一颗心就踏实起来,也就不觉得有什么苦了。
她没有正面去答那人的话,没有说什么“苦”还是“不苦”,过去苦与不苦有什么要紧呢,将来不苦,不就最好吗。
愈发揽紧了那人的腰身,“你头疼,好些了吗?”
那人点头一叹,握住了覆在他腰间的那双手,“有你在,就不疼了。”
能翻搅风云的棋手大多说话模棱两可,不好揣度,可阿磐知道,他这样说,大抵还是疼的。
成日筹谋布画,岂会不使他头疼。
可他分明还那么年轻啊。
有人轻声进了殿,就立在珠帘外禀,“主君,西太后下了车驾,一次次叩门,不肯离开。”
那人闻言平静没有波澜,腰腹亦是寻常没有大的起伏,轻描淡写的,不过随口道了一声,“由她。”
来人领了命,这便俯首退了出去。
晋故宫的天光很快暗了下去,那高高的宫墙,长长的甬道,装阔的殿宇,飞起的檐角,全都要隐进了夜色之中。
自宫门第一次叩响,这一夜西太后都迟迟不肯离去。
谢允一次次进殿,一次次禀的都是西太后求见。
要不就是,“太后在宫门闹个不停,叫嚷着要见惠王。说见不到惠王,就........就撞死在宫门........”
她大抵早就预料到魏罂一人成不了事,也许也早已叮嘱过了伏昼,务必要等她一同进宫。她也许什么都提前准备好了,也在极力追赶魏罂的车驾,可惜宫妃的娇弱大大延搁了行程,更可惜,更可惜的是魏罂成不了大事,先她一步败了国。
只是说要撞死,却怎么都不死。
不死,那便要继续闹腾,闹腾个不停。
要不就说,“太后在宫门破口大骂,骂........骂.........主君.........骂主君.........欺.........欺负她们孤儿寡母,辜..........辜负了她..........多年的枯等..........”
禀的人磕磕巴巴,小心斟酌着措辞。
想必是夜的宫门十分热闹,亦不堪入耳。
要不就说,“太后哭,与宫眷们说起从前.......从前与主君的........旧.......旧情........”
“说到动情处,哭得声泪俱下.........”
那人原本就头疼,愈发不胜其烦,因此蹙眉斥了一句,“捂住她的嘴,叫她滚回去,做太后的好日子,可没有几天了。”
阿磐心神一动,原本还忧心他余情未了,可既说了这样的话,便知道从前的旧事,果真是要有个了结了。
好啊,该了结了。
就为了大梁城内的追杀,也该有个了结了。
因而,后面若是再有人进大明台要禀关于西太后的事,立在廊下的人便都拦了下来,“主君歇下了,不要再来问,有什么事,天亮了再说。”
这一夜总算耳根清净。
这一夜,也是在晋阳的第二夜。
就在这一夜,她在谢玄怀里梦见了母亲。
她在三岁就被送去了云家寄养,比谢密此时才大不到两岁,三岁前的事许多早都不记清楚了,母亲长什么模样,她也早就不记得了。
在记忆中不过是一张十分模糊的脸,可当梦中相见的时候,她一下就知道那是她的母亲。
她与梦里的母亲好像啊,梦里的母亲也当真温柔慈霭,一下就叫人心生委屈,蓦地就湿了眼眶。
梦里好似就在幼时那宽阔的庭院,她看见那一笑倾国的母亲朝她伸出了手来,温柔地唤她,“阿磐啊!”
阿磐啊。
过去的那么多年,她不知有多少个日夜都在期盼着有母亲能这样唤她一句。
她闻声就朝着母亲奔去,她朝母亲奔去的时候整个身子都十分轻快,她大声地叫,“母亲!”
她叫着母亲,远远地就把手伸了出去,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还是幼时的声音,自己的手也还是小时候的手,远远地跑过去,一下就扑进了母亲的怀里。
她大声地叫,“母亲!”
也放声大哭,“母亲!母亲!阿磐好想你!”
母亲眸中含泪,把她紧紧地抱了起来,“我的小阿磐啊,你过得好吗?”
是啊,她过的好吗?
真想把从前的苦难全都告诉母亲,也在母亲怀里好好地哭上一场啊。
不,不诉过去的苦难,要都说好的,不叫母亲担忧。
要告诉母亲她的孩子们,告诉母亲她有几个孩子,他们都叫什么名字,什么脾性,会说什么话了,会识多少字了。
告诉母亲她的凤玄,告诉母亲凤玄是谁,凤玄好不好,想请母亲来她的大婚,也想要邀请母亲来大明台坐一坐,吃一回凤玄亲手做的羹汤啊。
可梦里她只顾得哭,哭得撕心裂肺,不顾得说什么话。
她记得母亲温柔地抚摸她的脑袋,垂泪劝她,“好阿磐,不哭了,母亲都知道........”
听见有人唤她,“阿磐,醒醒。”
因此还不及与母亲说什么话,就含着眼泪,在梦里醒来。
一旁的人轻拭她的眼泪,温声问她,“阿磐,你梦见了什么?”
她叹了一声,喃喃回道,“梦见了母亲。”
那人追问,“母亲与你说了什么话?”
哦,你瞧,他说的也是,“母亲”。
阿磐含泪笑,“母亲抱了我,母亲问我过得好不好。”
她笑,那人便也笑,那人问,“那,你过得好吗?”
阿磐哭道,“好.......我告诉母亲,我过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