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攥着信筒的手在发抖,不是因为害怕,是掌心的血渍洇得皮肤发疼。
九幽冥渊——我喉间的腥甜漫到舌尖,想起藏经阁最深处那本霉味刺鼻的《上古异志》,泛黄纸页上用朱砂画着骷髅,旁边一行小字:\"魔修葬骨地,怨气化劫,触之必焚。\"
殿外传来周仙子的大嗓门:\"小柱子!
握剑别像攥萝卜似的!\"我猛地惊醒,指甲掐进掌心。
现在不是发抖的时候——若此刻把\"九幽冥渊\"四个字说出去,演武场那些刚把火油搬上城墙的弟子,那些昨夜还在替伤员裹纱布的药童,怕是连举剑的力气都要吓没了。
袖中信筒硌着腕骨,我深吸一口气,把羊皮纸重新卷好。
得先找温尘——他见过的风浪比我多三倍,若连他都沉不住气,这仗才真要输了。
推开殿门时,阿桃正蹲在台阶上给小药童扎发辫。
那孩子抱着个药囊,囊上还沾着草屑。\"宗主。\"阿桃抬头,发梢沾着晨露,\"温仙尊去鹰嘴崖了,说要再查一遍滚石。\"
鹰嘴崖的风总是比别处凉些。
我踩着青石阶往上走,听见滚木滚落的闷响——\"咚\"、\"咚\",像敲在我心口。
转过山角,就看见温尘立在崖边,玄色广袖被风掀起,正伸手试那碗口粗的滚木。
他回头时,眉峰被阳光镀了层金边:\"火油查完了?\"
\"温尘。\"我走到他身侧,袖中信筒贴着他手背,\"方才那信......是魔宫死士的。\"
他的手指顿在滚木上。
风卷着他的发尾扫过我脸,我闻到熟悉的沉水香——昨夜他替我挡房梁时,这香气就裹着血味钻进我鼻腔。\"说。\"他声音沉得像崖底的暗河。
我把羊皮纸展开在他面前。
血字在风里晃动,他的瞳孔缩了缩,喉结动了动,却没说话。
山雀从崖边掠过,翅尖带起几片落叶,落在\"九幽冥渊\"四个字上。
\"不能说。\"我先开了口,\"周仙子昨天还说,她带的人里有三个是第一次摸剑。
赵将军查火油时,手都在抖——不是怕,是高兴,说终于能给当年被魔修屠村的乡亲报仇了。\"
温尘的手指慢慢蜷起来,按在我手背上。
他掌心有薄茧,是常年握剑磨的:\"你说得对。
人心散了,再结实的滚木也砸不穿魔军的盾。\"他低头用剑尖在地上画了道线,\"原计划提前三天。
火油今日必须封坛,滚木后日卯时前全部就位。
突击队改走暗河支流,我让青鸾去探过,那边淤泥浅。\"
我望着他剑尖画出的路线,突然想起昨夜他替我裹伤时说的话:\"瑶瑶,有时候藏起秘密,比说出来更需要勇气。\"现在他眼里有星子在跳,像当年在寒潭底替我渡灵气时那样——那时候我还是个连引气都不会的废柴,他却肯把半条命输给我。
接下来的三天像被抽了线的陀螺,转得人眼晕。
我天没亮就去演武场,看赵将军拿剑鞘敲那些缩着脖子的弟子:\"腰板挺起来!
魔修的刀可不会等你站直了再砍!\"周仙子带着小柱子在练劈柴,柴堆劈得比人还高,她抹了把汗冲我笑:\"宗主你瞧,这小子今天能连劈十块了!\"林药师的药庐总飘着焦苦的味道,我去送伤药时,他正把药汁往冰魄玉里灌,手快得像穿花蝴蝶:\"放心,止血丹多备了两成,化毒散用了改良方,见效更快。\"
温尘却比我更忙。
我昨夜去他的竹屋送地图,看见案上堆着半人高的战报,烛火映得他眼下青黑。
他抬头时笑了笑,把凉了的茶盏推给我:\"星核解法有头绪了,等打完这仗......\"
\"等打完这仗。\"我接口,想起那天在殿里说的极北冰原,\"先把该做的做完。\"
暮色漫上城墙时,我站在点将台最高处。
演武场里火把连成星河,弟子们的喊杀声撞在城墙上,震得旌旗猎猎作响。
温尘不知何时站到我身边,他的影子和我的叠在一起,像两柄并鞘的剑。
\"他们今天吃了双倍的肉。\"他突然说,\"林药师说,吃饱了才有力气挥剑。\"
我望着那些年轻的脸,有的还带着擦伤,有的攥剑的手在抖,却都梗着脖子往前看。
风掀起我的衣摆,袖中那封染血的信轻轻撞着玉佩。
九幽冥渊的秘密还在,但没关系——等他们挥出第一剑时,等滚木砸穿魔军阵型时,等火油在夜空里炸开金红的花时,我会站在最前面,和温尘一起。
毕竟,我答应过他们——要带他们活着回家。
晚风中飘来饭香,是伙房在煮羊肉汤。
有人喊了句:\"汤好了!\"演武场霎时响起一片欢呼。
温尘转头看我,眼里有我熟悉的温暖:\"去喝碗汤?\"
我点头,跟着他走下点将台。
身后的火把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长过城墙,长过暗河,长过即将到来的血与火。
但没关系。
因为我知道,明天的太阳升起时,他们都会是最锋利的剑。
羊肉汤的热气还萦绕在鼻尖时,天已蒙蒙亮了。
我捧着空碗站在伙房外,看小药童踮脚往竹篮里塞炊饼——林药师的药庐方向飘来更浓的苦香,比往日多出几分清冽。
\"宗主!\"阿桃端着铜盆从廊下跑来,盆里浮着半块胰子,\"林药师说新丹成了,让您去药庐看看!\"
我加快脚步往药庐走,隔着半里地就听见石杵捣药的\"咚咚\"声。
推开门,只见林药师的青衫后背全湿了,发带散着,正把最后一撮药末倒进玉瓶。
案上摆着十余个青瓷瓶,瓶身凝着细密的水珠,在晨光里像串沾露的葡萄。
\"您瞧。\"他抹了把汗,指尖蘸起些药泥给我看——暗褐色的膏体里裹着金砂,\"这是用千年朱果芯配的,提升修为的;\"又拿起个白瓷瓶晃了晃,\"这瓶掺了冰魄花汁,打斗时捏碎含在舌下,三息就能缓过力气。\"
我接过白瓷瓶,触手生凉。
想起三个月前魔修夜袭时,小柱子被砍伤胳膊,抱着药囊哭:\"要是能立刻止疼就好了。\"此刻瓶身的凉意透过掌心渗进血管,我喉咙发紧:\"林叔,这些天您怕是没合过眼吧?\"
他低头把药瓶码进檀木箱,铜锁扣上时\"咔嗒\"一声:\"当年我爹被魔修烧了医馆,是您带着弟子从火场里抢出半本《青囊秘录》。\"他抬头时眼眶发红,\"能看着这些药护着孩子们......比我当年在街头卖伤药强百倍。\"
院外传来阿桃的呼唤:\"宗主,演武场的旗幡都挂好了!
赵将军说誓师大会可以开始了!\"
我把药箱抱在怀里,对林药师拱了拱手:\"等打完这仗,我亲自去极北冰原给您寻雪参——您总说想试试用雪参配续骨丹。\"
他笑着挥挥手:\"快去吧,别让孩子们等急了。\"
演武场的阳光比往日亮得刺眼。
我踩着青石板往点将台走,路过周仙子的队伍时,小柱子正踮脚替她系歪了的发绳。
见我过来,周仙子用力拍了拍小柱子后背:\"小子,把腰板挺起来——一会儿宗主说话,你得让魔修在十里外都听见你的嗓门!\"
\"是!\"小柱子的声音带着嫩气,倒震得旗幡上的\"萧\"字猎猎作响。
点将台的木阶有些硌脚,我站定后望着台下——赵将军的铠甲擦得发亮,肩头那道旧疤被阳光照得发红;药童们抱着药箱站在最前排,林药师新制的瓷瓶在箱口闪着微光;连平时最胆小的小蝶都攥着匕首,指节发白却不肯松手。
\"各位!\"我的声音撞在城墙上,又落回演武场,\"三个月前,我在寒潭底被魔修逼得无路可退。
是温仙尊渡给我半条命,是赵将军带着二十个兄弟杀开血路,是周仙子用身体替我挡了那柄淬毒的剑——\"
台下响起此起彼伏的\"宗主!\",周仙子抹了把脸,吼道:\"那剑早被我劈成八段了!\"
我笑了笑,继续道:\"我们不是为了战死而来。
林药师的药能让我们在倒下前多挥三剑,温仙尊的滚木能砸穿魔军的盾,城墙下埋的火油能烧红半边天——\"我顿了顿,望着小柱子发红的眼尾,\"我们是为了活着回家!
为了让村里的阿娘能给我们煮热粥,让妹妹能扑进我们怀里哭,让被魔修烧了的房子,能重新升起炊烟!\"
\"活着回家!\"不知道谁先喊了一嗓子,接着是赵将军粗哑的\"活着回家!\",周仙子带着哭腔的\"活着回家!\",最后整个演武场的声音撞在一起,震得城砖缝里的野花开得更艳了。
温尘不知何时站在点将台侧边,玄色广袖沾着滚木的木屑。
他冲我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台下时,眼底的暗青淡了些——昨夜他在竹屋看战报看到子时,我去送参茶时,烛泪都堆成了小雪山。
\"散了吧。\"我提高声音,\"去吃碗热粥,把林药师的药收好了。\"
人群渐渐散去,周仙子拽着小柱子往伙房跑,小蝶追着药童们喊\"等等我\"。
赵将军走到点将台下,仰头冲我笑:\"宗主方才那番话,比当年我娘送我上战场时说的'杀贼报国'更中听。\"
我刚要答话,温尘递来个布包:\"阿桃说你今早没吃炊饼。\"
布包里的炊饼还带着余温,混着芝麻香。
我咬了一口,突然想起昨夜在竹屋,他指着地图说\"暗河支流淤泥浅\"时,声音里也带着这种稳稳的热乎气。
\"我去城墙上看看。\"我抹了抹嘴角的芝麻,\"看看滚木是不是都归位了。\"
温尘点头,转身要走时又停住:\"别待太晚。\"
\"知道。\"
夜色漫上来时,我站在城墙最高处。
风卷着远处的灯火扑在脸上——那是魔宫的方向,影影绰绰像团化不开的墨。
腰间的玉佩撞着袖中的信筒,九幽冥渊的血字还在,可此刻我听见的不是自己的心跳,是演武场传来的鼾声,是伙房收拾碗碟的脆响,是温尘竹屋里翻书的\"沙沙\"声。
我伸手摸了摸城砖,砖缝里还沾着白日里小柱子劈柴时溅的木屑。
明天太阳升起时,这些砖会被血染红吗?
会被火油烧得发烫吗?
不知道。
但我知道,当第一缕阳光照在点将台上时,周仙子会第一个举起剑,赵将军会喊出最响的杀声,小柱子会攥紧林药师的药瓶,而我和温尘——会站在最前面,替他们挡下第一波刀光。
风更凉了些,我裹紧外衣,望着那团模糊的灯火。
明天。
该来的,总会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