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玉笺托着下巴坐在树下。
太一不聿沉默了三日,她就被迫坐了三日。
她伸手在他眼前晃了许多次,对着他的耳朵说话,可就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明明第一次见到她时太一不聿就能看出来她魂体不符,可是现在竟然看不到她的灵魂,这让本来就摸不清头脑的唐玉笺更加焦虑。
这种没有一个人能看到她,没有一个人能听到她的感觉简直是恐怖片,比彻底死了都吓人。
让她第一次对自己的“死”有了实感。
可能是仙娥的缘故,这具尸身不腐不朽,像那只被砍了许多次的牛,身上有许多伤口,闭着眼的样子像是睡着了。
奇怪的是牛一直死不了,是太一不聿用法术抹去的。
她却死了。
甚至所有五感都退化成了上辈子当人时候的感觉。
第四日,太一不聿终于有了反应。
他施了简单的术法,唐玉笺身上的血迹消去,让唐玉笺看上去更像睡着了。
出乎意料的,他看起来很平静,若说前三天还有悲痛的表情,那现在就是什么表情都消失了,看起来无悲无喜。
唐玉笺走过去观察他,只觉得他的眉眼比平常更冷一些,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也没有丝毫悲伤。
她有些狐疑,好奇太一不聿现在的心情。
前几日还绝望崩溃的样子,现在怎么这么平静。
应该不会这么快就不伤心了吧?她以为他们这些日子相处下来感情还挺好的。
唐玉笺环顾四周。
太一氏族那些人竟然没有出现。
唐玉笺发现人真的很有意思,她一方面怕太一不聿一直伤心,毕竟她死的时候样子不好看,给他留下阴影就不好了。
可他不伤心了,她又害怕自己会被遗忘,毕竟她不过一缕游魂,连片叶子都拂不动。如果被他随意埋在哪处荒冢……那她可能就要永远困在原地,说不定魂魄也会跟着埋在土里……
不能想,唐玉笺浑身激灵了一下。
果然她不喜欢做鬼的感觉,体验感太差了。
胡思乱想之间,唐玉笺发现太一不聿十分有方向,朝着一个地方走去。
这是要去哪?
山间的雾气正浓,远远的,似乎迎面走来几个人。
唐玉笺现在是凡人五感,看了一会儿,表情忽然变了。
错开半步站在太一不聿背后,小声问,“能不能别过去?”
果然,死再多次的人都无法从刚刚死过一次的痛苦中缓解过来。
可太一不聿听不见,当然不会听她的。
唐玉笺模模糊糊间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气息又变了,让她有些害怕。
那几个年轻人一开始没有注意到太一不聿,嘴里还在三言两语争执不休。
“那几个仙人怎么不见了?不会是故意骗人的吧?”
“他许诺我们要提点我们,现在算什么?要食言了?”
“都先闭嘴,别再说这种话……先去看看那仙子的身体还在不在。”
为首的年轻人一直惦记着她。
仙人之躯如此高贵,不还是被他按在土里,纤细的脖颈像是一掐就断,腻滑温热的触感让他心猿意马。
他一直忘不了那,就是在这条路上,远远看见仙女与红婆站在一起时的情景。
那个画面永生难忘。
女子背对着他,一袭白衣胜雪,黑发如瀑垂至腰际,她比红婆高出半个头,身姿挺拔如青竹,却又带着说不出的柔软。
红婆正恭敬地向她说着什么,那女子微微侧首,露出一段雪白的颈子,线条美得让他喉咙发紧。
青年至今记得那一刻心脏骤停的感觉。
让人看一眼就再也移不开视线。
那是仙子,原不是他这等凡人该惦记的。
可他怎能不惦记?那惊鸿一瞥后,他夜夜辗转难眠,一闭眼就是仙女婀娜清贵的身姿。
越是求不得,越是心痒难耐。
忽然,一声惊叫唤回他的思绪,青年茫然抬头,看见周遭人正惊恐万状地盯着他,面容扭曲,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完整的话。
“你、你……”
有人伸手颤巍巍地指向他下身。
黏滑温热的触感顺着大腿内侧蜿蜒而下,迫使他从思绪中回神,低头看去,顿时魂飞魄散。
他的下身已经浸透在粘稠的血水中,一滴滴砸落在地,剧痛这才姗姗来迟,像千万只虫蚁同时啃噬。
然后腰,双臂,再到脖颈头颅,碾碎的地方越来越多……汇聚成模糊的血肉,面目全非。
最后听见头颅内一阵碎裂的声响。
活生生的人眨眼间已经化作一滩血水。
唐玉笺下意识闭上眼。
周遭的人俨然已经吓傻了,一动不能动弹。
太一不聿微微侧眸,如玉雕琢的脸上笼着一层阴翳。
他冷脸时,那双眼里不带一丝活人气,像个森然的艳鬼。
漠然的看向不知死活的凡人。
他轻轻将唐玉笺放回之前自己画出来的那辆马车上,难得开了口,“玉笺,在此处等我片刻,我去取一样东西,稍后就回。”
唐玉笺只能和自己的身体一起停在原地。
她撩开帘子,远远看过去,只能看到那些人甚至还未触到太一不聿的衣角,便如晒得干到极致的枯叶,顷刻间碎成几滩模糊的肉糜。
距离太远,反而像碾烂了一地的浆果。
唯一还活着的,是站在最末尾一个吓到失禁的男子。
他呆滞地张着嘴,喉咙里挤出不成调的呜咽,裤管下淅淅沥沥滴着浊黄的液体。
太一不聿弯腰从血泊里隔空取出了一个熟悉的物件。
是唐玉笺弄掉的那支笔。
这一刻,她才模糊间回忆起来,笔是那日她不让太一不聿画牛时,从他手里抽出来的。之后,她就带着太一不聿跳到树枝上从高处往下看。
那些人一会儿去山洞处找人,遍寻无果后便离开了。
大概就是那时候,笔掉落在地,没想到竟被凡人捡了去,把这支笔当作发簪一样插在头发里。
剩下的,她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只知道太一不聿说了什么,那凡人男子就转身跑毁了村子。
片刻后,村落中隐隐传来惨叫声。
又很快安静下来。
唐玉笺僵了许久,才闭上眼,捂住自己的眼睛,假装看不见。
太一不聿再上来时依旧是那副模样,衣袍未乱,发丝未散,像是下去闲游了一圈,只是一只手上染了血。
唐玉笺不知道他让那年轻人进村子里做什么去了,马车腾空而起时,她忍不住低头望去。
发现村落中许多老人都在哭喊。
他们跪在田埂上,手里捧着什么东西,撕心裂肺地哭嚎着。
村落里房屋仍在,可画出来的水渠不见了,洪水重新倒灌回山村,两边的缓坡重新变成峭壁。
没有死人,却比死了更绝望。
马车行出很远,久到唐玉笺已经习惯了车里的寂静。
忽然,太一不聿开口,“玉笺,从第一日在这里疏导山洪起,我便能听见许多人的心声。”
何止是听见?那些祈愿日夜不息地缠绕着他。
从他出现,就已经将他当仙人供奉。
“仙人保佑,风调雨顺……”
“无灾无病,子孙满堂……”
都是些普通的愿望,和拜世间任何一座寺庙时许的愿都没什么不同。
可事情就是变成了这样。
“他们祈祷子孙绵延,可现在村里所有年轻人都死了,他们应当很是绝望。”
太一不聿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阴冷,让人毛骨悚然。
“我留了个活人,让他去告诉那些人,既然想传宗接代……”
他轻声道,“不如趁现在,再生几个。”
荒谬。
可怖的荒谬。
让那些年纪的老人再生,他敢说她都不敢听。
可诡异的是,下面那些听年轻人说话的老人,好像听进去了。
唐玉笺在太一不聿身后缩了缩,脊背发寒。
庆幸自己和太一不聿还算相识,不曾站在他的对立面。
否则……她甚至不敢想,自己会是什么下场。
……
太一不聿觉得自己出奇地平静。
平静得胜过以往被关在宗祠里的感觉。
他什么都没有想,只是按照正常的计划,带着她坐上马车,去往人间。
垂眸定定的看了会儿她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的模样,抬手幻化出丝帕水盆,沾湿了,给她仔仔细细的擦干净了脸。
又拿出纸笔,画了一身干净的新衣裙出来,和他身上现在穿的这身很像。
唐玉笺一直在边上看着,直到发现太一不聿要动手给她换衣服的时候,一瞬间变得焦灼极了。
她扑过去挡在自己的身体和太一不聿之间,紧张的大喊,“男女授受不亲!你别过来啊!”
“别脱!别脱……”
可无论她怎么喊,太一不聿都听不到。
直到后面,唐玉笺闭上眼,绝望地强自镇定。
面对马车壁自闭。
太一不聿显然是第一次给女子换衣裙,动作也极为不熟练,窸窸窣窣地换了许久,衣服的结也打不好。
唐玉笺在一旁焦灼了半天,终于熬到他给那句身体换好了衣服。
回过头,却发现太一不聿十分沉默,脸上没有半分旖旎之色。
他是用单手给唐玉笺换的衣裙,另一只手上沾上了血迹,哪怕用清洁术弄干净了,也一直没有碰她。
原来太一不聿的洁癖这么严重吗?
片刻之后,他们到了人间边界,在一处山陲小镇停了下来。
太一不聿将唐玉笺从车上抱下去,走到溪水边的路上,还随手杀了几个人。
因为总有些不知死活的凡人,一看到他怀里抱着个女子,就露出粘腻猥琐的目光跟过来嬉笑,不知是对他好奇,还是对他抱着的身体好奇。
靠近后才发现他怀里抱着的是个死人,惊叫着往后退,嘴里还要吐出难听的字眼。
太一不聿觉得吵闹,于是顺便将他们斩杀了。
停下动作时,他垂眸看着自己的手,忽然觉得唐玉笺说的不对。
她一直说的都不对。
这世上没有什么因果善缘,也没有什么善有善报。
她让他对那些人好,可最后呢?
她的下场呢?
事到如今,想争论这些,却已经没有人听了。
太一不聿想将唐玉笺往上抱一抱,却发现自己一只手上又染上了血。
他垂眸看向她闭着眼睛的白皙面孔,心下一片动容。
目光柔和了片刻,将她放在一棵树下。
树冠遮住了刺目的阳光,唐玉笺背靠在树干上,很是担忧的看着面前的人。
太一不聿正对她动弹不得的身体说话,柔声细语的,让她在树下等自己,然后走到溪水边洗手。
莫不是疯了吧?
唐玉笺很是担忧。
刚刚取走那几个凡人性命时,飞溅的血染到了太一不聿手上,他觉得脏,于是去要洗手。
却在河边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抬头后,看到石头后躲着一个小男孩。
男孩的家人胆怯地躲在远处,露出惊恐的表情,不敢上前。
大概是目睹了他刚刚大开杀戒的那一幕。
太一不聿看了他们一眼,收回了视线。
片刻后,身边响起了脚步声。
对岸,大概是男孩的父母,他们看起来快要昏厥过去。
女人的嘴被男人紧紧捂着,不能发出任何声音,绝望而恐惧地看着走到自己身边的男孩。
太一不聿的手指动了动。
“大哥哥,你哭了吗?”旁边的男孩问道。
太一不聿的动作停了下来。
什么是哭?
“哥哥,你是不是有什么伤心事?”男孩又问。
太一不聿缓慢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眼角,看到指尖沾上一层晶莹剔透的湿润。
这是什么?
男孩将一块布巾放到他手里,说,“哥哥,用这个擦泪。”
太一不聿挥手,男孩顿时被风卷着推出老远,推到了对岸,落到了他惊魂未定的父母怀里。
父母顾不上许多,抱着男孩赶紧逃开,像是怕晚一步就会丧命。
太一安静了许久。
他哭了吗?
可是太一不聿不明白什么是眼泪,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因为唐玉笺还没有教给他这些。
她只教会了他笑,只教会了他对世人好。却没有告诉他什么是难过,什么是流泪和哭泣,甚至什么是怨恨。
可她不会教他了。
太一不聿在还来不及感受爱的时候,已经无师自通,先学会了恨,学会了怨。
血染到他手上,他觉得脏,于是去洗手,却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在石头后看到了一个小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