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青禾捧着描金漆盘快步上前,盘中白瓷碗盛着温得恰到好处的蜜水,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眉宇间的忧色。
“娘娘,您这三日加起来也没进小半碗清粥,奴婢瞧着心慌。要不……奴婢再去前殿求见帝上一次?”
凤婉仪抬手去接瓷碗,却猛地一颤,但这失态只持续了瞬息,她迅速稳住手腕,指节微微收紧将瓷碗牢牢攥住,垂眸时睫毛轻颤,恰好掩去眼底翻涌的波澜。
那不是直白的委屈,是被生生按捺在骨血里的酸涩,混着几分自嘲,最终都沉成了深潭般的平静。
唯有指尖因用力而泛白的弧度,泄露了片刻的失控。
她没应声,只是小口啜饮着蜜水,甜腻的滋味滑过喉头,却压不住胃里阵阵熟悉的翻腾。
青禾还想再劝,见她这般沉默隐忍的模样,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侍女怎会不知,三日前娘娘孕吐剧烈晕厥过去时,她拼了命往前殿闯,却被守殿的狐卫拦下,那句“帝上嫌聒噪,让娘娘安分养着”,是她咬着牙才没敢说出口的屈辱。
凤婉仪放下瓷碗,掌心轻轻覆在尚且平坦的小腹上,掌心下微弱的悸动,让她眼底终于泛起一丝极淡的柔光。
记忆倏然飘回幼年时的私塾,涂山箐一袭月白狐裘立在琼花树下,墨发如瀑,眉眼间流转的妖异风华,让她这个凤凰族嫡公主一眼沉沦。
为了这份执念,她不惜放下身段,用了些不甚光彩的手段促成联姻,彼时她以为,凭着凤凰族的尊贵身份与倾世容貌,定能让涂山箐倾心相待。
可现实给了她最沉重的一击。
夫君宿醉沉沦,将偌大的狐族事务抛诸脑后,更将她视若敝屣,可她连曾经唾手可得的凤凰族下任族长之位,为了嫁他都轻飘飘让了出去。
昔日让她魂牵梦萦的那张脸,如今在记忆里渐渐模糊,唯有掌心下的帝嗣,是她困在这冰冷凤仪宫中唯一的浮木。
她缓缓闭上眼,将所有情绪尽数敛去,再睁眼时,眼底只剩一片沉静的坚定。
指尖在小腹上轻轻摩挲,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无论何等屈辱,她都要咬牙撑下去。待腹中帝嗣平安落地,她便是涂山唯一的储君之母,届时自有论高低的资本。
青禾见她神色平静,虽仍有担忧,却也只能躬身退下。
时光如指间沙般流逝,涂山凤仪宫檐角的铜铃还在回响上月的清越余音,朔日的寒风已裹挟着魔界独有的凛冽气息,席卷了六界的每一寸角落。
这日清晨,魔界之门轰然洞开,沉重的石门与地面相撞,震得方圆百里的魔岩都在震颤。
天魔九部的将士如墨色狂涛般涌出,玄铁铠甲在初升朝阳下泛着森冷的寒光,似要挣脱万载束缚,在血火中绽放锋芒。
魔兵们手持噬魂刃整齐列阵,刃尖凝聚的精纯魔气凝成缕缕黑雾,与天地间因戾气滋生的灰雾交织缠绕,迅速蔓延开来,将半边天幕都染得昏沉如夜。
绮梦身着墨色劲装快步上前,手中托着一枚嵌着深紫色魔晶的护心镜,魔晶在黑雾中流转着幽光。
“主子,凤族火灵术专克我族元气,仙域此次定然会借凤族之力设伏,这护心镜能抵挡三成火灵伤害。”
韵一抬手接过护心镜,随后手中长剑往地面猛地一顿,“当”的一声脆响过后,一道漆黑的裂痕以剑身为中心向四周蔓延,裂痕中窜出缕缕魔焰,伴随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她周身的威压如泰山压顶般笼罩四野,让在场的天魔九部将士都忍不住俯身行礼。
“天魔九部的蚀魂阵,可阻仙火,可破迷阵,何惧埋伏。”她声音清冷如碎冰相撞,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决绝,凤眸扫过阵列整齐的将士,一字一句道:“出发。若游光那厮敢拦路,便断了他的仙根,废了他的仙剑!”
没有多余的言语,韵一率先踏空而行,玄色披风在狂风中猎猎作响,衣袂翻飞间,墨色长发如瀑般扬起。
她身后,天魔九部将士齐声高呼“魔尊万岁”,声浪如惊雷滚过旷野,震得关隘处的岩石簌簌发抖。
雁归峡的战场早已杀声震天,血腥味与硝烟味交织在一起,呛得人难以呼吸。
白仇率领的妖族精锐与仙域联军已鏖战三日三夜,他身上的银白战甲早已被鲜血染透,凝结的血痂在甲叶间堆积,连行动都带着滞涩的声响。
手中裂妖刀上的妖气也黯淡了许多,刀身布满豁口,每挥动一次,都能感觉到妖气在剧烈损耗。
凤族将领立于阵前,手中火羽扇轻轻挥动,便有熊熊烈火如巨浪般席卷而来,灼烧着妖兵的皮肉,空气中满是焦糊味。
仙域的金光阵法则如一张巨网,将三名妖族长老困在中央,阵法中不断射出金色箭羽,每一支都带着破妖的凌厉气息。
白仇本人更是被游光仙君的仙剑逼得节节败退,肩头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还在不断渗血,鲜血顺着战甲的纹路往下淌。
“白仇少主,识时务者为俊杰!再不降服,今日便是妖族覆灭之日!”游光仙君手持仙剑立于半空,剑身上的仙纹流转着璀璨金光,语气中满是居高临下的傲慢。
仙剑嗡鸣作响,随时准备发出致命一击。
白仇咳出一口血沫,血珠溅在胸前的战甲上,他拄着裂妖刀勉强支撑身形,嘴角却勾起一抹冰冷的嘲讽:“凭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也配谈覆灭妖族?”
话未说完,他突然察觉到一股磅礴的魔气从天际席卷而来,如黑色洪流般冲破仙域的阵型,魔焰瞬间吞噬了前排的仙兵,凄厉的惨叫声此起彼伏。
韵一带着天魔九部稳稳落在他身旁,手中长剑挥出一道弧形魔焰,将游光仙君仙剑上的金光逼退三尺有余。
“白少主若连这点阵仗都撑不住,日后如何替你兄长守住妖族基业?”她侧眸看向白仇肩头的伤口,语气带着几分毫不掩饰的嘲讽,却还是抬手丢过去一枚通体漆黑的丹药,精准落在白仇手中。
“先止血,莫要误了本尊的大事。”
白仇接住丹药便吞服下去,清凉的药力瞬间蔓延至全身,肩头的剧痛渐渐缓解。
他虽对韵一仍有芥蒂,此刻却也松了口气,握着裂妖刀的手重新凝聚妖气,刀身重燃幽暗锋芒:“魔尊倒是准时,再晚一步,我妖族这两千精锐就要折在这雁归峡了。”
“折不了。”韵一踏前一步,凤眸紧锁半空的游光,周身魔焰翻涌如浪,“本尊的盟友,还轮不到仙域来动。”
游光仙君面色凝重,将仙剑横在胸前,警惕地盯着韵一:“魔尊!你贸然挑起战火,害六界生灵涂炭,就不怕遭天谴吗?”
“天谴?”韵一突然嗤笑出声,魔焰在她周身暴涨数尺,将她的身影衬得愈发冷冽,“当年神仙两界联手围剿魔界,杀我魔族子民,将魔界封印近千年,让我魔族子孙世代困在这暗无天日之地,那时怎不见你游光仙君提一句天谴?”
话音落,她与白仇对视一眼,二人并肩出击。
神剑挥出的魔焰与裂妖刀劈出的妖气交织成一张致命的杀网,向仙域联军席卷而去。
仙域联军本就已是强弩之末,在这般凌厉的攻势下顿时溃不成军,金光阵法应声破碎,被困的妖族长老趁机杀出,战局瞬间逆转。
谁也未曾想到,这场雁归峡的交锋,竟成了六界大战的开端,一拖便是三个月。
这三个月里,战火席卷了仙、魔、妖、人四界,昼夜不休。
妖魔联军凭借蚀魂阵与万妖图的联手威力,接连攻破仙域三座重要隘口,却在凤族的火灵大阵前屡屡受阻;仙域则借着蓬莱仙山的灵脉支撑,频频反扑,却始终无法彻底击溃妖魔联军的主力,双方陷入了惨烈的拉锯战。
雁归峡的峡谷内,断裂的兵器、散落的铠甲与残肢断臂堆积如山,几乎要将狭窄的峡道堵塞。
鲜血顺着陡峭的峡壁流淌,汇成一条条暗红的溪流,最终注入峡底的忘川河,将原本清澈的河水染得通红,河面上漂浮着层层叠叠的尸骸,连河水都失去了流动的活力。
人界的村庄被战火波及,木质房屋焚烧殆尽,只剩下焦黑的断壁残垣。
百姓流离失所,扶老携幼在旷野上奔波,孩童因饥饿发出的啼哭与老人因伤痛发出的哀嚎交织在一起,在空旷的天地间回荡;仙山的灵脉被战火摧毁,千年修行的精怪殒命于刀剑之下,昔日郁郁葱葱的仙林化作一片焦土,连百年古松都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妖域的栖息地遭仙火焚烧,年幼的小妖无家可归,只能蜷缩在废墟的缝隙中瑟瑟发抖,眼神中满是恐惧与茫然。
六界生灵涂炭,满目疮痍,昔日的祥和景象早已荡然无存。
而涂山的这三个月,始终笼罩在浓重的酒气与沉郁的氛围之中。
涂山箐的寝殿从未有过片刻清净,终日酒气熏天,空酒坛从寝殿内一直堆到殿外,几乎要漫到门槛,酒液顺着坛口淌成蜿蜒的湿痕。
他不再过问任何狐族事务,每日只抱着酒坛在宫中晃荡,从寝殿到庭院,从山巅的望仙台到溪边的浣月石,一身帝袍皱巴巴地裹着身子,上面沾满了酒渍与草叶,昔日那妖异俊美的脸庞写满了颓唐,胡茬也冒出了些许,唯有那双眼眸,偶尔在醉意朦胧间会闪过一丝清明,却又迅速被酒精带来的混沌覆盖。
狐族的长老们也曾多次入宫劝谏,有的苦口婆心陈述利弊,有的痛心疾首痛斥其荒废政事,却都被他醉醺醺地赶了出去。
有一次,大长老固执地跪在殿外不肯走,他竟提着酒坛站在殿门口,将剩下的酒液尽数泼在大长老身上,含糊道:“滚……都滚……这狐帝之位,谁想要谁拿去……”
唯有一件事,能让他暂时停下饮酒的动作。
每当盈盈轻声禀报“魔尊在前线大败仙域联军,斩杀仙将三名”“天魔九部攻破仙域云海关,缴获仙剑百柄”时,他会缓缓放下酒坛,眼神空洞地望着殿外的天空,愣怔半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始终揣在怀中的鎏金锦盒,眼底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有担忧,有思念,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骄傲。
有一次,他醉倒在溪边的浣月石上,梦中反复喃喃喊着“一一”,声音细碎而沙哑,带着压抑的哽咽。
醒来时,衣襟已被泪水与露水浸湿,他抬手摸了摸脸颊,随即又抓起身旁的酒坛猛灌几口,含糊道:“打吧……都打个痛快……”
无人知晓,这位醉生梦死的狐帝,早已将韵一的战场动向刻进了醉酒后的每一次清醒里。
盈盈默契地每日将整理好的战报,悄悄放在他常醉卧的石桌上,或是塞进他随手就能摸到的酒坛旁。
他看似浑然不觉,却总会在夜深人静、酒意稍退时,借着烛火逐字翻看,指尖划过战报上“韵一”二字时,力道重得几乎要戳破纸页,眼底的红血丝在月光下格外清晰。
涂山后院的凤仪宫,与前殿的混乱截然不同,安静得仿佛与世隔绝。
凤婉仪怀胎五月有余,剧烈的孕吐反应渐渐缓和,却依旧身形憔悴,原本丰腴的脸颊都瘦了一圈,唯有眼底带着母性的柔光。
她不再与外界有任何牵扯,每日只是在青禾的搀扶下,在宫后的小花园里慢慢散步安胎,或是坐在窗前的软榻上,缝制婴儿的衣物。
她手中捏着一枚银色的针,线穿过柔软的锦缎,留下细密的针脚。
指尖划过锦缎上绣着的小小凤凰纹样,眼底满是温柔的期盼。
她从未再奢望过涂山箐的关注,也不再计较他是否踏入凤仪宫半步,甚至连青禾偶尔提及前殿的混乱,她都会轻轻摇头,打断话题:“不必与我说这些,只需照顾好腹中孩儿便好。”
每日清晨,她都会轻轻抚上微微隆起的小腹,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声呢喃:“孩子,你要平安长大。娘会护着你,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这小小的生命,是她在这冰冷宫墙内唯一的希望,也是她隐忍至今的全部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