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电器回收站废品堆场,凌晨四点十七分。
风从西边来,卷着煤渣与铁锈的腥气,扫过水泥地时发出沙沙的钝响,像一张粗砂纸在反复打磨时间。
王秀兰挥帚的手顿住了。
不是因为累——这活儿她干了十八年,腰弯成弓,手茧厚得能挡刀;而是因为鼻尖那缕气味——极淡,却异常突兀:松香混着乙醇挥发后的微酸,还有一丝……铅笔芯被反复摩挲后泛出的石墨冷气。
她耳聋,但鼻子比狗还灵。
当年在三线厂家属院烧蜂窝煤,隔壁谁家炒辣椒放多了盐、谁家孩子偷用焊锡膏修收音机,她隔着三堵墙都能闻出来。
她慢慢蹲下,竹帚靠在臂弯,左手撑膝,右手指尖拨开墙根堆积的煤渣与碎玻璃。
几块芯片残片半埋其中,封装胶被刮得干干净净,露出底下晶粒本体——边缘齐整,却带着镊子反复夹取留下的细微压痕,像被无形之手掐过七次;更有几处,用hb铅笔写就的编号墨色新鲜,尚未被灰尘掩埋。
她眯起眼,凑近。
“GSEF8871-043”、“GSEF8871-091”、“GSEF8871-116”……
字迹歪斜,力道不均,却一笔一划,透着股近乎执拗的认真。
她心头猛地一沉。
这批次号,她见过。
十年前,陈国强下岗那天,拎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回县城,夜里在灶台边就着油灯,一块块擦净这些芯片的封装胶,再用蜡封进铁皮盒,贴上白纸条,上面正是这串字母数字——“GSEF8871”,他念叨过三遍,声音哑得像砂纸磨铁:“这是‘钢脊’原型片,没进档案,没走流程,只在老吴的笔记本里画过一遍图。”
她没问用途。
她只知道,陈国强把盒子埋进了院角老槐树根下,连雨水都绕着走。
可现在,它们躺在废品堆里,被人刮净、编号、遗弃——像被剥了皮的骨头,暴露出最原始的纹路。
她没声张。
只默默数清二十三块,用旧报纸裹紧,又寻了个腌菜坛子,掀开浮着白醭的酸水,将纸包沉底,再压上两块青石。
天光未明,她已站在县环保局门口,把坛子塞进毛小雨手里:“顺路,给你叔带去。就说……灶台漏气,他得来瞧瞧。”
毛小雨一怔,想问又止。
她刚入职不久,只知这位远房叔父是县城家电维修铺的老匠人,沉默寡言,修电视从不换主板,只调行输出电容。
她低头看了眼坛口渗出的微黄汁液,没多想,只点头:“好,我中午前送到。”
同一时刻,芯片工厂无尘室b7区。
白天盯着电子显微镜目镜,指节发白。
屏幕上,放大三千倍的晶粒表面,清晰映出人工蚀刻的走线痕迹——不是激光,不是离子束,是针尖在显微镜下一点一点描摹出来的铜箔路径。
走线粗细不均,拐角生硬,却诡异地复刻了“星芯-1”底层电源管理模块的七级冗余拓扑结构。
有人正用最原始的方式,把芯片当成古籍拓片,在暗室里一笔一划,抄写它的魂。
他摘下眼镜,用力按压眉心,指腹冰凉。
这不是窃密,是考古。而敌人,已掘开了第一层封土。
三小时后,设计指令下达至光刻产线。
新批次芯片非功能区,多了一道肉眼不可见的蚀刻:纳米级沟槽阵列,填充荧光量子点,激发波长锁定于365nm紫外波段。
若被刮除,残留基底会因应力释放产生定向偏振荧光,显影为唯一编码——正是那串被王秀兰认出的批次号。
代号:“墨迹陷阱”。
毛小雨并不知道这些。
她只按规章巡查乡镇电子拆解点,直到午后两点,推开了打洛镇东头那家挂着“宏达再生资源”木牌的小作坊。
门楣低矮,油污浸透木纹。
屋内闷热,空气里浮动着焊锡与绝缘漆烧糊的焦味。
墙上,密密麻麻贴满A4纸,每一张都手绘着芯片电路图,线条歪斜却精准,标注密密麻麻,角落甚至有铅笔写的批注:“此处阻抗偏高,疑为热形变补偿冗余”、“第12层布线间距需缩0.3μm,否则影响时钟抖动”。
她瞳孔骤然收缩。
这构图,这批注语气,和白天昨夜发给她加密邮箱里的样本图,重合度高达98%。
她悄悄摸向口袋里的执法记录仪。
“哎哟,姑娘别乱拍!”老板从焊台后探出头,围裙油腻,脸上堆笑,手却已按在桌上一把老虎钳上,“我们这是技术积累,商业秘密!你拍了,算侵权!”
毛小雨指尖一顿,心跳撞着肋骨。
她忽然想起王秀兰今早塞坛子时,袖口沾的一星酱色腌菜汁,还有那句轻飘飘的——“灶台漏气,他得来瞧瞧”。
她抬眼,迎着老板审视的目光,声音清亮,不带一丝迟疑:“哦,是我叔让我来的。他说你们这电饭煲老跳闸,让我顺路捎个新温控器,顺便看看线路。”
老板一愣,随即咧嘴:“哎哟,陈师傅啊?快请进快请进!他修东西,神!”
她跨过门槛,目光飞快扫过灶台——砖缝皲裂,水泥剥落,一只豁口搪瓷碗倒扣在灶沿。
她弯腰,佯装系鞋带,右手悄然滑入袖口,指尖一弹,一枚纽扣大小、边缘嵌着微型紫外LEd的装置,已无声滑入灶台最深处的砖缝阴影里。
动作自然,如拂去一粒尘。
她直起身,拍了拍裤腿,笑意未变:“我叔说,今晚就来。”
窗外,夕阳正沉入山脊,把打洛镇染成一片昏金。
而灶台深处,那枚纽扣静静伏着,像一颗尚未引爆的火种,等待一道光,照见所有被刮净的谎言。
次日清晨六点,天光如铅。
陈国强推着那辆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自行车,后座绑着工具箱,车把上挂着个搪瓷缸,里头半凝的姜糖水浮着几星油花。
他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藏蓝工装,肘部磨出毛边,袖口内侧却用黑线密密缝了三层——防刮、防蹭、更防红外扫描仪扫过时那一瞬反光。
他没走正街,绕进打洛镇东头的野枣林。
枯枝划过车胎,沙沙声压着心跳。
昨夜毛小雨发来的加密短信只有一行字:“灶台漏气已报备,温控器在坛底第三层。”他没回。
有些话,不该留在肚子里;有些火,必须捂在袖筒中烧。
七点十七分,他敲开“宏达再生资源”木门。
老板正蹲在灶台前扒灰,听见动静头也不抬:“陈师傅来啦?快请!就等您呢!”语气熟络得像自家亲戚——毕竟十年前,陈国强还在省军工厂技校带过徒,而老板的舅舅,正是他教过的最后一届焊工班学员。
陈国强点头,不多言。
他放下工具箱,掀开灶膛铁盖,热浪裹着焦糊味扑面而来。
他掏出一支老式电笔,看似测电压,实则指尖一旋,藏于笔帽内的微型紫外LEd悄然亮起——365nm冷光无声漫溢,掠过灶台内壁、砖缝、甚至老板围裙褶皱深处。
刹那间,墙上那些手绘电路图边缘泛起幽蓝微光。
不是整张图亮,只是编号旁、批注角、图纸右下角空白处……二十一个位置,齐齐浮出荧光编码:GSEF8871-043、-091、-116……与王秀兰昨晨从废品堆里扒出的二十三块残片批次号,严丝合缝,差一位都不曾。
他喉结微动,没眨眼,只垂眸佯装检查线路老化,左手却已探入灶膛深处。
焊枪“咔嗒”轻启,蓝焰吞吐如蛇信。
他手腕沉稳,借着烟道回风遮蔽弧光,在内壁青砖上飞速烙下一串短促灼痕——
·— — — ·
— — — · ·
· — — — —
摩斯密码,三组,共九音节:“火种埋深,七灶同燃。”
热气蒸腾中,他收枪,抹了把额角汗,声音沙哑:“线路没事。是灶膛隔热层裂了,漏热引发电磁干扰。我补两块云母片,半小时就好。”
老板松了口气,转身去泡茶。
陈国强背对他,右手拇指缓缓擦过砖面烙痕——余温尚存,未散。
十分钟后,镇西山梁上传来一声闷雷般的爆鸣。
不是雷。是定向震爆弹撕裂空气的钝响。
雷诺带队破门时,作坊主正将最后一叠图纸往火盆里塞。
火舌腾起半米高,卷着墨迹翻飞。
一张纸角被热流掀飞,打着旋儿飘向门槛——毛小雨眼疾手快抄住,指尖烫得一颤。
纸上铅字未焚尽:“灶台协议v2.1|数据镜像路径:废品→拆解→手抄→拓扑逆向→量子点响应校验……”
陈国强蹲在灰烬边,烟灰覆满鞋面。
他拨开余烬,露出半块焦黑芯片残骸,封装胶尽毁,晶粒裸露如炭骨。
他凑近,轻轻一吹——浮灰散开,露出底部一道极细的刮痕,新鲜,锐利,像刚被谁用手术刀划过。
他抬头,望向毛小雨,目光沉静如古井:“丫头,回家告诉你爸,锅补好了,火种没灭。”
远处,七处回收试点烟囱次第升腾白烟,连成一线,横贯苍茫山脊——如七支未熄的香,静静燃向天空。
他拾起那半块芯片,裹进随身携带的蜡纸包里。
纸角微翘,隐约透出底下一点暗褐——像是某种树脂干涸后的痕迹,又像……松香烧焦前最后凝固的泪。